王学武 2024-11-15 来源:时光里的时光
(没)看见
并没有看见母亲离去时最后的瞬间。
那一刻,呆呆地靠在病房门口的我,任由妹妹在母亲病床前大哭。日夜不离,守护母亲整整两个月的妹妹香兰,把憋了太久的悲伤哭了出来。
对母亲的离去,我们兄妹有心理准备,几天前就已经为母亲的后事做着简单而周密的安排。忍受剧痛的母亲靠着意志,陪我们度过最后一个中秋,生命已是垂危,所有的止痛药不再有止痛作用,相反,只是一阵阵痛得昏迷过去。醒来后,要么说胡话,要么喊痛,要么微弱地示意“说不出的难受”。
那天早晨——母亲离世前的一个小时,老人依然在昏迷中。母亲短暂醒来时,妹妹问她渴不渴,母亲摇摇头。妹妹用漱口棒给她漱口时,我看见母亲突然想咬住漱口棒,后来又昏迷。因为哥哥学平、弟弟学军都在,我到医院附近去吃点早餐。回来路上,哥哥给我打电话,“快点!” 我知道母亲不行了,飞奔到病房时,医生护士已在手忙脚乱地急救。母亲的眼皮耷拉下来,彻底没有了精神,嘴里、鼻子里都在往外喷水。插管来不及,做什么都只会让临走的母亲多受罪。什么也做不了的我,只过去拥抱了妹妹,让母亲走吧,走了就不再疼痛。狭小的病房留给了医护人员,但十二分钟的急救后,母亲辞世。
不是不能正视母亲的离去,是不愿看到母亲离去前一系列抢救程序的徒劳和最后受折磨时的残忍。我并没有看见母亲离去时最后一瞬间的情形,不忍心有这样的生离死别,不是害怕,是不想。
留在心里的,更多的是母亲活着时看见我们和我们看见母亲时的幸福。去年8月,母亲重病住院,我们从北京赶回老家,还来不及到住的地方,直接奔母亲病房。母亲看见孙女千惠时,惊讶与幸福交织在脸上。那一刻,母亲特别好看,看不出病魔正在吞噬她的生命。
从来没有过对母亲年轻时的回忆,回忆里只有母亲一年比一年变老。很想在脑海里搜索到母亲年轻时的模样,但怎么也想不起来。曾经把没有对母亲年轻时的回忆的原因,归结于母亲以前没照过相。母亲是到了六十五六岁,朋友陪我到老家时才第一次给她抓拍了几张特写式照片。但是,真正的原因,是做儿女的我很少很少仔细看过母亲。我只看见母亲的忙碌、母亲的不易,却很少仔细看过母亲的神情。
“没发现你有这么卡次(漂亮)啊 ”,当我把存在手机里母亲在北京的照片给她看时,母亲羞涩地笑了。“一个农村老太婆有什么好看,是照得好”,母亲有点难为情,但又满是开心。
“照片印到书里好不好?” 我跟她说要写一本关于父亲和她的书(《亲疼》),会很快出版。
“用的个(可以)”,母亲又有点不好意思,“别人会不会笑我啊”。
“像知识分子的这张照片,印到书里可以不,再洗一张大的放到镜框里摆着好不好?” 我假装轻松对母亲说。母亲的病情严重,留下的时日不多,我想选一张母亲满意的照片作遗像。“好,好,我也想摸摸书”,不识字的母亲说。
我在老家彩印店放大了照片,并选了好看的木制镜框装饰,没有遗照的感觉。“真好看!” “太漂亮了!”,当我把照片带到病房时,好几个大夫、护士看到后,特意来病房夸母亲。那个时候,母亲应该暂时忘掉了病痛。
不太关注母亲,是做儿女的愧疚,但母亲无论什么时候,心里都能看见孩子。我一直不太明白,母亲住院的后期,因为病情严重,也有强止痛针的副作用,老是在幻觉里。医护人员告诉我们,老是幻觉,就是病危的信号。
“坦里有谷子晒着,赶紧去收……”
“要下大雨了……”
“你舅舅在门口站着呢!”
“该来看我的都来看了……”
母亲疼痛暂时控制或昏睡醒来后,总是说些稀奇古怪的事情。开始以为母亲在说梦话、说胡话,但慢慢地,发现母亲其实已经活在自己的记忆和幻觉里了。
“刚才进来的是谁?” 我问母亲。
“是学平。” 母亲清楚地说出我哥的名字。
“出去的是哪个?” 隔一会儿,又问她。
“是学军。” “是香兰。” 母亲笑着说出我弟和我妹的名字。
“我呢,我是谁?” 我问母亲。“你是学武啊,北京那么远回来陪我好多天了。” 看不出母亲有糊涂的迹象。母亲说着守护在身边的我们的名字,一次都没说错。
到现在我也没想明白,已经在幻觉里的母亲看见四个孩子,为什么能不说错一个名字,是我们走进了母亲的幻觉里吗,还是母亲短暂的清醒与幻觉交织在一起?母亲看见的世界,应是她心里的世界,老人虽然眼睛大大地看着我们,但一定是母亲生命里的此刻彼时。
留在记忆里的,更多是寻常日子母亲看见我们时的幸福。有一次回老家,我先到妹妹打工的小店。妹妹说,母亲就在县城的街上。我看见母亲在马路对面,走走停停跟同村一个乡亲说话。
“你在哪儿?” 我故意打了母亲手机。
“碰到一个村里的,在谈天。” 母亲告诉我。
“那你在马路边上站着谈天干吗,不找个地方坐着说说话?”
“你咋知道?”
我和母亲一问一答。
“香兰电话里告诉我的”,我边打着电话边看着母亲走路。
“不可能,香兰不会有时间看见我在街上走路”,母亲说我骗她。“你走过来问问香兰,是不是她刚打电话告诉我的。过马路小心啊!” 我逗母亲。挂了电话,看着母亲过马路。
还没有走到妹妹打工的店门口,母亲已看见我站在路边等她。“我说呢,香兰咋会告诉你,我在跟别人聊天呢!” 母亲的脸上很是开心。
没有看见母亲离世的那一瞬间。回忆里,太多的是母亲看见我们时的快乐。母亲内心的幸福,一定比见到我们时洋溢在脸上的多得多,如同母亲一生有太多的艰辛,我们看不见或未曾关注。
看,是用心、留心、有心;见,是注意到、留意到、在意到。看见的,是坚强而向善的母亲。没看见的,是母亲内心的整个世界。
(写于2013.6.30,收录在《乡愈》,原题为“(没)看见”)
作者介绍:
王学武,乡情、亲情文学知名作者,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有《乡愈》《乡读手记》《亲疼》《孝亲三部曲》(《亲疼》《亲缘》《亲享》),北大出版社出版。《乡读手记》入选国家新闻出版署《2020年农家书屋重点出版物推荐目录》。担任《医之心——百名协和医学专家医学人文志》(北大出版社出版)编审指导,入围2022年中国好书。微信公众号《时光里的时光》创建人。
出生于浙江省淳安县威坪镇安川村,1986年毕业于四川大学中文系,2020年被家乡授予淳安文化传播杰出人物,原科技日报社研究部主任。
《乡愈》系作者第六部乡情、亲情作品,由“乡之旅”——表达对乡村巨变的新感怀、“亲之疼”——以原汁原味的心性表达再催人们回归亲情本源、“心之情”——重拾本源初心,共情心性修炼、“淳之愈”——抒怀新时代乡情、乡愁对每个人的疗愈和治愈四部分构成。
《乡愈》,在保留《孝亲三部曲》和《乡读手记》经典篇目基础上,增加作者近三年在网络新媒体发表的更具乡愁思绪沉淀、更见积极人生态度、更富治愈美感的新作,是作者乡情、亲情系列作品全新呈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