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议潮统军出行图》 （局部）中的张议潮形象，位于莫高窟156窟南壁。壁画里的张议潮身穿圆领红袍，坐下一匹白马，整体比例比画中其他人更大

敦煌古往出神将，

感得诸蕃遥钦仰。

效节望龙庭，麟台早有名。

只恨隔蕃部，情恳难申吐。

早晚灭狼蕃，一齐拜圣颜。

——唐 无名氏《菩萨蛮·敦煌古往出神将》

公元9世纪中叶，在距离长安千里之外的凉州，一列列兵马在凛凛寒风中前行，他们仪仗整齐，军威赫赫，既有披甲执矛的骑兵，又有吹奏各种乐器、鼓舞军心的军乐队，在旌旗之下变化有序。居于核心的统帅身穿红色圆领袍，坐下骑白马，尽显威仪。领军者是名震河西的名将张议潮，也是第一代归义军节度使，此时他刚统兵收复凉州，彻底打通归义军的归唐之路。这个画面也被定格在敦煌莫高窟第156窟内，画旁题书“河西节度使检校司空兼御史大夫张议潮统军除吐蕃收复河西一道行图”，其后还有部分拥着“信”字大旗的兵士紧跟其后。

壁画表现的盛况背后，还有着一段没有被画面展现出来的悲壮往事——西北有孤忠！危局之下，沙州军民在张议潮的领导下揭竿而起，反抗吐蕃贵族的残酷压迫。起义成功后，他们不忘故土，心向大唐，始终维护山河统一。从此，河西走廊有了荡气回肠的“归义军”传奇。

河西走廊陷落

自大唐开国以来，不仅终结隋末群雄割据局面并统一全国，而且经太宗、高宗两朝，逐渐控制漠南、漠北、西域等地区。唐帝国疆域最盛时期，往西达到中亚咸海，彼时地处黄河以西、祁连山和巴丹吉林沙漠中间的河西走廊并非边陲，而是帝国西北的后方补给基地。

按照唐初太宗朝的行政区域划分，全国被分为10个道，并将原来的郡改为州，河西走廊属陇右道。唐睿宗景云二年（711），陇右道被一分为二，黄河以东仍称陇右道；黄河以西称河西道，并置河西节度使。分设后的河西道辖凉、甘、肃、瓜、沙、伊、西等7州。唐玄宗时，州一度恢复为郡，或许他准备在经营河西问题上进行一番改革，但天宝十四载（755）的安史之乱，让所有的努力几乎化为乌有。

渔阳鼙鼓动地来。叛军声势浩大，一路向西进逼，长安陷落，贵妃殒命，玄宗狼狈入蜀。与此同时，太子李亨于灵武承皇位，为抵抗安禄山的叛军，他将原先驻守在陇右、河西、安西、北庭等各地的精锐部队调回内地平叛。在此期间，李亨改郡为州，当时河西走廊设有5州，即凉州、甘州、肃州、沙州、瓜州。经7年多的拉锯，安史叛军终于相继覆灭，唐朝成功收复两京，但在战争过程中，西北部军队内调勤王，导致河西防务空虚，垂涎大唐西北疆域已久的吐蕃政权乘机大举进犯。

骑射形金饰片，唐，现藏青海省都兰县博物馆。这个饰物表现的是唐代时吐蕃武士骑射的形象

吐蕃占领河西走廊并非一蹴而就，从安史之乱爆发，到唐大历十一年（776），走廊地区相继被吐蕃军队攻陷，原先依附于大唐的于阗、沙陀、党项、羌人等势力也纷纷脱离大唐，成为吐蕃附庸势力，只剩下沙州这座最后的堡垒仍在抵抗。可是沙州与唐的联系已被切断，唐廷既不能得知战况，也无法派兵救援，沙州一地坚持抵抗数年。直至贞元二年（786），在弹尽粮绝的情况下，沙州被迫提出“勿徙他境”的条件与吐蕃议和。至此，整个河西走廊全部落入吐蕃之手。

吐蕃的社会发展比较落后，其统治时期，河西走廊原先的州、县、乡、里建制被废除，取而代之的是吐蕃从本土移植而来的“部落”“将领”体系。他们以千户（部落）为基础单位，之下设有小千户，小千户有五百户，置小千户长一人；小千户之下设有百户，一百户为一“将”，百户长称“勒曲堪”，汉文记载为“将头”；另设小百户主，称“格儿”。吐蕃占领河陇地区后，将河陇地区居民编入相应的部落。简单说，就是按不同区域重新建立若干部落，实行统一管理。

吐蕃贵族对河西各族人民实行的是野蛮、落后的民族压迫政策。他们强行推行改风易俗的蕃化政策，所有在吐蕃统治下的居民一律使用吐蕃的五行地支历，禁止使用唐代纪年历。如果说纪年问题还不算太过分，真正极大刺激沙州人民自尊心的政策是，吐蕃贵族试图用强制推行吐蕃语的方式去取代汉语，还强制其统治下的人民“辫发易服”，要求治下民众“形遵辫发，左衽束身”，使沙州居民生活发生极大变化。如敦煌文书P.4640记载，沙州人阴氏家族投降后，“熊罴爱子，拆襁褓以文身；鸳鸯夫妻，解鬟钿而辫发”，连襁褓中的婴儿也被吐蕃人要求赭面文身，同时还强迫当地人改易左衽服饰。经济方面还禁止使用唐朝货币，推行更为原始的交易方式，导致沙州地区又退回以物易物的时代。

敦煌文书《吐蕃大事纪年》，于11世纪左右被封存于莫高窟17号藏经洞，20世纪初期被发现。这部史书记载了吐蕃王国时期的许多历史大事

吐蕃贵族的民族压迫政策不仅严重伤害民族情感，而且民众的安全也得不到保障。唐人赵璘在《因话录》里说，吐蕃“每得华人，其无所能者，使充所在役使，辄黔其面；粗有文艺者，则涅其右臂，以候赞普之命”。吐蕃统治下的河西普通民众，“砍头、剜眼、剥皮……诸刑皆备”，随时有被虐杀的可能。身强力壮者被选为壮丁，成为牛马式的奴隶，而那些老弱病残者往往遭到残酷杀害，或“断手凿目”，弃之于道旁。军事方面，吐蕃将领出兵作战都会带领大量随军奴隶，大部分为‌汉人，还有一部分来自被吐蕃征服的少数民族政权，这些随军奴隶后来甚至形成“‌‌嗢末”这样一个特殊族群。

而河陇百姓也心怀故国，唐臣刘元鼎曾取道青海出使吐蕃，他在《使吐蕃经见纪略》记载：“见使者麾盖，夹（道）观。至龙支城，耋老千人，拜且泣，问：天子安否？言顷从军没于此。今子孙未忍忘唐服，朝廷尚念之乎？”

为何而战？ 

“自瀚海以东，神鸟（乌）、敦煌、张掖、酒泉，东至于金城、会宁……唐人子孙，生为戎奴婢，田牧种作，或聚居城落之间，或散处野泽之中。”唐代文学家沈亚之在《对贤良方正直言极谏策》里对河西地区人民生活惨状如是描述。民间成地狱，吐蕃贵族则“舞女庭前厌酒肉，不知百姓饿眠宿”，骄奢淫逸的同时，奴役各族民众的一系列倒行逆施，无疑将人民推向对立面。残暴统治不仅让河西地区民族关系紧张，也让阶级矛盾日益激烈，反抗的力量在暗中集结，如汹涌的地下岩浆，只需等一个契机，就会如火山爆发一般让天地为之变色。而引燃这座火山的，也是吐蕃贵族自己。

河西走廊陷落之初，尽管吐蕃统治政策残暴、野蛮，但当时其有强大军力作为依仗，加上吐蕃政权内部还算稳定，仍然能以高压方式维持其统治。进入9世纪以来，吐蕃王朝内部矛盾日趋激化，不仅王室内部互相争夺，将领之间也陷入一轮又一轮混战，王朝在四分五裂中走到崩溃边缘。吐蕃内讧恰恰是被奴役者们奋起反抗、推翻其在河西统治的千古良机。世乱时危必出英雄，在河西走廊揭竿而起，顺应时势的敦煌英雄，就是开篇那幅壁画里穿红袍、骑白马的主角——张议潮。

在沙州军民起义前，唐朝统治地区无人知道张议潮是何许人也，因为他既非河西陷落前的大唐遗臣，也不是从中土迁徙到西北之民，而是地地道道的沙州“土著”。唐德宗贞元十五年（799），张议潮生于沙州一个汉人家族，张氏属于河西当地的世家大族。这些世家大多是从汉代开始就因拓边、边战、避祸等原因徙居敦煌等河陇地区的中原家族，他们定居西北后，在此生息繁衍，到魏晋时期已经发展为当地世家，在沙州一地就有阴、索、曹、张、李、汜等大族。入唐后，这些世家又与唐廷联系紧密，在唐朝做官者不在少数。吐蕃统治河西时，对河西这些世家大族有所忌惮，采取拉拢政策，免其赋役，使他们不至于对吐蕃统治产生强烈抵抗心理。这种政策虽然有利于吐蕃在河西的统治趋于稳定，但同时也让世家大族保留了元气，客观上为日后张议潮起兵打下基础。

张议潮出生时，沙州已陷落十余年。此时距离他起兵推翻吐蕃统治，还有47年，也就是说，张议潮大半生都在吐蕃统治下度过。故而关于其早年事迹，新、旧唐书皆无记载，只能在《册府元龟》找到一些蛛丝马迹，如卷980“外臣部·通好”条记载“沙州陷蕃后，有张氏世为州将”。可这里只提到“张氏”，到底是否与张议潮及其家族有关，也是一个谜团。不过，从张议潮后来的人生轨迹回溯，我们可以合理推测，从小在吐蕃统治下成长的他，应该早就对大唐有着强烈的憧憬与向往。这不奇怪，河西苦吐蕃久矣，“时看汉月望汉天，怨气冲星成彗孛”是当时民众普遍心态，加上张家世代在唐朝为官，他的父亲张谦逸也曾食唐禄，这种环境下长大的张议潮，早已知晓盛唐的历史辉煌，推翻吐蕃贵族压迫，让沙州重新回归大唐疆域的愿望也在此时种下。

敦煌文书P.3620《封常清谢死表文》是玄宗朝名将封常清写的临终表章，当时他在与安史叛军的缠斗中兵败洛阳，与高仙芝退守潼关，宦官边令诚进谗言，玄宗命令将封常清斩首。封常清在遗表中字字泣血：“臣死之后，望陛下不轻此贼，无忘臣言，则冀社稷复安，逆胡败覆，臣之所愿毕矣。”而这封表文的抄写者，正是17岁的张仪潮，可见年轻时的他就提醒自己要像封常清一样不计生死、精忠报国。

敦煌文书P.3620，现藏法国国家图书馆。该卷前半部分为《封常清谢死表闻》，为名将封常清写给唐玄宗李隆基的临终表章，最后为《无名歌》，卷末署名为“未年三月二十五日学生张议潮写”，应为张议潮年轻时手抄

可张议潮起义的底气从何而来？除了沙州世家本身足够雄厚的力量，很可能也与当时张氏的职权相关。根据《敕河西节度兵部尚书张公德政之碑》记载，张谦逸曾在吐蕃治下为官，即“赐部落之名，占行军之额”，说明他担任过部落使，后来又升吐蕃沙州大都督之职。在唐朝，“都督”一职已不算稀罕，但在吐蕃治下，“大都督”则是汉人所能担任的最高官职，更重要的是手握实权，分量等同于大唐“沙州刺史”。所以有学者推测，在父亲张谦逸去世后，张议潮可能世袭此职，这也让他在起事时能够有足够的政治资源和政治威望。

“天下沸腾积年岁，米到千钱人失计。附郭种得二顷田，磨折不充十一税。”这是张议潮17岁时抄写的《无名歌》，明显带有对吐蕃统治者的不满。唐武宗会昌元年（841），佞佛的吐蕃赞普赤祖德赞死于政变，“嗜酒喜肉，凶悖少恩”的朗达玛继位，其反佛的一系列措施直接导致吐蕃内部矛盾激化，不久后朗达玛赞普也被刺杀，吐蕃内乱，沙州军民终于等来机会。

吐蕃王朝的激烈内讧直接导致其军队战力大幅度下降。先是大中元年（847），唐廷取得一系列军事胜利，河东节度使王宰率代北诸军于盐州大败吐蕃洛门川讨击使论恐热（尚恐热）所率吐蕃军。次年（848），凤翔节度使崔珙相继收复原州（宁夏固原）、威州（宁夏中卫县）、扶州（甘肃文县西），及石门、驿藏、木峡、特胜、六盘、石峡、萧关等七关。前方捷报频频，极大地鼓舞了河西人民反抗吐蕃统治的斗争。这一年，47岁的张议潮将迈出决定晚唐西北政局以及他自己人生最为关键的一步。

西北有孤忠 

当吐蕃军在前线节节败退之际，将领论恐热竟然还率领5000骑兵到瓜州，对河西鄯、廓等八州大肆劫掠，此举令常年饱受欺压的河西人民更加愤慨，就连论恐热的部下也怨望不平，“皆欲图之”。在此之前，张议潮就在沙州“论兵讲剑，蕴习武经”，积蓄实力，争取多方面的支持。如今的局势，也让他看到“吐蕃之运尽”，于是“誓心归国，决心无疑”，于大中二年（848）发动起义，一时间四方响应，沙州震动。

起义爆发，吐蕃守军猝不及防，迅速被驱逐。但很快吐蕃就恢复冷静，从周边调集兵力，发动反扑，将沙州包围。此时沙州城中，军民皆与张议潮站在同一战线，在他身后有三股重要力量，其一是敦煌的世家望族，如索氏、张氏、李氏等，这些家族人丁众多，实力雄厚，他们在张议潮起义和收复河西的过程中立下汗马功劳；其二是以河西高僧洪辩为代表的佛门僧徒，他虽然被吐蕃授予“知释门都法律兼摄行教授”之职，却一直“远怀故国”，所以关键时刻为张议潮起义提供许多帮助；第三则是各路豪杰和广大沙州百姓，因苦于吐蕃暴政，皆义无反顾支持张氏。有了民心，士气大振的张议潮率城中兵马出战，一举击溃来犯的吐蕃军队，此役也让张议潮的义军在沙州站稳脚跟。

沙州起义迅速成燎原之势，但吐蕃的内乱并未因此消停，反而愈演愈烈。乱局之下，论恐热乘机发动叛乱，自称宰相，篡夺了吐蕃大权，与吐蕃鄯州节度使尚婢婢自相残杀。这期间，义军声势大振，瓜、甘、肃三州也相继被张议潮收复。大中三年（849）二月，吐蕃秦、原、安乐三州以及七关降唐，当年八月，唐宣宗下诏，安置三州、七关事宜。大中四年（850），张议潮在沙州废除吐蕃统治时期的压迫政策和奴隶制度，恢复唐制，重建乡里城坊，下令各户申报人口，民众欢欣鼓舞。与此同时，张议潮又率军收复伊州，并将一部分沙州之民迁徙至此居住。

沙州光复，思念大唐心切的张议潮第一件事就是派遣使者，赴京师告捷。但当时要与朝廷恢复联络谈何容易，自沙州陷落以来，河西走廊与唐王朝的联系被切断，中央朝廷已近70年没有收到来自河西的官方文书。即便沙州起义成功后，重要通道凉州仍在吐蕃控制之下，以至报捷使者东道受阻，所派十队使者，只有敦煌高僧悟真所率的一支绕过大漠，到达天德军（今内蒙古乌拉特前旗）。一直到大中四年（850）正月，这队使团才通过天德军防御使李丕奏闻唐廷，前往长安。

大中五年（851）五月，洪辩的弟子悟真所率使者团队跨越戈壁沙漠，进入长安城，与河西隔绝半个多世纪的李唐王朝才首次收到关于河西的消息，而且还是一份捷报——陷落已久的沙州竟然奇迹般的光复了，更难能可贵的是，起义军不忘故国，奉大唐为正统，回归心切。闻此消息，满朝文武无不欢欣鼓舞。

《张义潮统军出行图》（局部），唐，现位于莫高窟第156窟。这幅画绘有多达两百余人，充分表现了张议潮统军出行抗击吐蕃，收复河西的雄壮气势

七月，长安又迎来一位重要人物，张议潮的哥哥张议潭，他此次前来，还带着瓜、沙、伊、肃、甘等十一州地图入献唐朝，意思很明显，沙州虽是自行起义赶走吐蕃，但永远不会忘记河西是大唐的疆域，入朝献图，以示领土主权在大唐。张氏兄弟的大义之举，让唐宣宗发出“关西出将，岂虚也哉” 之感叹。同年十一月，由唐宣宗亲自下旨，沙州义军获得一个流传千古的番号——归义军！

民族团结，多元一体

随着归义军正式设立，义军领袖张议潮顺理成章成为第一任归义军节度使，随后沙州官府开始清理土地，编制户状，确定各户赋役负担，并将归义军统治地区基本情况上报朝廷。大中七年（853），张议潭留在长安为质，不再返回沙州，一直到十几年后在长安永嘉坊去世。张议潭也是沙州逐蕃起义的关键人物，在光复河西诸役中立下汗马功劳。这样一位劳苦功高的张氏长者，功成后自愿远离家乡，留在长安安度晚年，一方面固然为了让朝廷安心，以表忠诚，还能成为加强唐廷与沙州联系的重要纽带。但能促成此决定的，必然也有张氏兄弟根深蒂固、归心大唐的家国情怀。

对归义军而言，迫在眉睫的问题还不是如何处理与朝廷的关系，而是应对随时有可能反扑的吐蕃军队以及河西地区四处环顾的强敌。尤其是凉州仍控制在吐蕃手里，成为归义军与长安联系的最大阻碍。此后数年间，张议潮率军四处征战，大中十年（856）六月，张议潮率军征讨伊州纳职城一带的回鹘和吐谷浑部；大中十二年（858）八月二日，张议潮又亲自率领大军远征凉州吐蕃，由此拉开长达三年的凉州之战。张议潮出征期间，唐宣宗驾崩，长子李忱（唐懿宗）继位，改元咸通。

咸通二年（861），张议潮率蕃汉兵七千余人经过鏖战，一举攻克凉州并派兵驻守。此役彻底打通了沙州前往长安的大路，张议潮也因功升任检校司空。为庆祝这次大捷，张氏于莫高窟开大窟（156窟），绘节度使出行图。这幅被后世命名为《张议潮统军出行图》的壁画巨著，应是当时归义军风貌的真实写照。收复凉州后，归义军辖境东抵灵州，西达伊吾，控瓜、沙、甘、肃、伊、凉六州之地，势力达到极盛。

值得一提的是，敦煌地区的居民虽然以汉族为主体，但归义军政权并非一个单一民族成分的政权。当初逐蕃起义时，团结在张议潮旗下的除沙州汉人外，还有大量同样遭受吐蕃贵族压迫的羌族、退浑族（吐谷浑）、‌‌嗢末等少数民族军民前来投效支持。归义军设立后，张议潮也一直维持着民族团结的政策，归义军政权里担任节度副使、部落副使等官职的，基本为少数民族人士。这种民族团结、多元一体的特点在军队中也有体现。还是以著名的《张议潮统军出行图》为例，图中后部的军马有射猎、驮运部分有20余骑，其中射猎骑队中一部分是弟子列军，分为二组，最前面的两个骑士在奋力追逐仓皇逃命的小鹿，其中一人紧追猎物，弯弓欲射，另一人挥鞭长驱。另一部则明显是少数民族骑队，他们前后分两组，戴白毡帽，类似于唐代昭武九姓服装。

《张义潮统军出行图》 （局部），从这部分可以看出行队伍的唐代军队的仪卫制度和多民族杂居的河西地区军旅的特点，在张议潮的队伍里，也有众多少数民族参与

张氏归义军政权的另一个特点是对宗教人士的团结。起义之前，“归身唐化”的都僧统洪辩就曾为其四处奔波，支持民众推翻吐蕃暴政。后来收复河西过程中，各地高僧大德也积极配合归义军的行动，给予很大支持。咸通三年（862），洪辩去世后，其门徒在其生前所建的吴和尚窟（17窟）为其立像，以供瞻仰，香火不绝，师门发展兴盛，有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张议潮统治时期在河西大力推崇佛教文化。

如17窟俗名里的“吴和尚”，就是吐蕃佛教大师法成。张议潮早年曾跟随法成学习，吐蕃统治被推翻后，法成应张议潮之请，留在敦煌讲经，一直到咸通五年（864）去世。张议潮还以供养人身份营建了莫高窟第156窟（后来由其侄张淮深继续修建而成，窟内书《莫高窟记》）。当然，张氏归义军时期所造之窟在内容上也具有自身特点，例如156窟里报恩经变的故事，就是以弘扬忠孝精神为核心，绘画元素方面也能看出明显的佛教与中原本土儒家文化的融合。

洪辩塑像，位于莫高窟第17窟，因洪辩俗姓吴，故此窟俗称“吴和尚窟”。在其领导与主持下，敦煌译经不已，讲经不断，法会频繁，开窟不止

简而言之，从张议潮起义、收复诸州，到遣使归唐这一系列行动，都是在河西与唐廷联系被阻绝半个多世纪后，完全由张氏发起的一种主动行为，起义成功后诞生的归义军政权，能够在较长时间内得到河西民众的支持，维持稳定、繁荣的局面，也反映了久受吐蕃贵族压迫的各族民众的共同心愿，具有正义性，才能让所有人团结到“归唐”这面旗帜之下。

遗憾与光辉

咸通四年（863）正月，唐王朝开始动工在凉州筑城，并置凉州节度使，领凉、洮、西、鄯、河、临六州，同时调遣郓州天平军2500人戍守。此地是沙州入长安的重镇，故在凉州城动工后，张议潮奏请经营凉州，但这个请求没有获得朝廷批准。

唐廷拒绝张议潮的请求，应是因为河西走廊与中原切断时间太久，唐王朝中央在河西已难有大作为，加上当时藩镇割据之势愈演愈烈，担心归义军尾大不掉，因此对于归义军的发展，始终抱有警惕心理。对张议潮而言，尽管凉州东部一直在归义军控制之下，但无法名正言顺经营凉州无疑是重大打击。从156窟“出行图”的题记“收复河西一道行图”来看，不难得知张议潮夺取凉州的意义不止于打通归唐之路，更重要的是能够有效控制河西一道，因此在占领此地后立刻派兵镇守凉州东西二城，同时在周边地区设游奕使，与镇守军队呼应，构成一个完整的防御体系，进行有效统治。而唐廷对此事的态度，直接暴露出唐朝中央与张议潮在经营河陇问题上的矛盾。

所幸这种分歧没有演变为明面上的冲突，反而是不久后的咸通八年（867），归义军发生了张议潮进入长安的重要事件。史籍对此事记载非常简单，《资治通鉴》只有“归义军节度使张议潮入朝，以为右神武统军，命其子惟（淮）深守归义”一句。没有任何史料确切说明张议潮入朝之因，《张淮深碑》对张议潮入朝一事的叙述也十分含糊。有学者推测，可能与“先入为质”的张议潭在长安去世有关，所以张议潮名义上是入朝为官，实则是作为人质。

张议潮到长安后，其侄张淮深（张议潭之子）成为归义军第二代掌舵人，他自称河西节度使，遣使入唐请求受旌节，但唐廷不予，还是以张议潮遥领归义军。后来张淮深又多次派遣使团至长安请节，最后都无果而终。唐王朝迟迟不愿授职，可能是担心河西出现一个新的统治核心，希望仍然由张议潮遥领节度使，进而对归义军形成制衡。

虽然唐廷与归义军之间的嫌隙或许是一腔热血的张议潮在晚年面临的最大遗憾，但他的人生，大抵是圆满的。应诏入长安时，张议潮已68岁，而长安，是他自幼向往的大唐国都，收复河西、维护疆域完整也是第一代归义军奋斗的目标所在，如今得以在大唐国都颐养天年，对于有强烈家国情怀的张议潮而言，未尝不是一件幸事。咸通十三年（872）八月，张议潮病逝于长安，享年74岁，朝廷诏赠太保。

张议潮供养像，位于莫高窟156窟甬道南壁。张议潮收复河西诸州，并加以大力经营，使河西走廊畅通无阻，这对于加强西北与中原地区的联系和中外经济文化交流起了积极作用

张议潮去世后，其侄张淮深统治时期的归义军延续奉大唐为正朔的基本方针，但唐廷对归义军的牵制政策却无形中瓦解张淮深在河西的稳定统治。尽管张淮深早已自称节度使，但因为朝廷一直未授节，对归义军采取暧昧而又试图加以牵制的方针，对于归义军内部团结很不利。当时敦煌面临“四面六蕃围”之势，周边各势力比张议潮时期更强大，正伺机而动，对唐王朝河西地区构成威胁。等到唐廷意识到问题严重，在文德元年（888）正式授节时，周边敌人已发展壮大。更要命的是此时归义军政权内部矛盾越来越尖锐，仅在两年后就爆发流血政变——张议潮女婿索勋袭杀节度使张淮深。政变成功后，索勋随即拥立张淮鼎为节度使，不久后张淮鼎即病危，临终前将儿子张承奉托孤于索勋。但索勋在其病逝后，自立为节度使并很快得到朝廷承认。然而好景不长，索勋很快又被张议潮女儿李氏杀死，张承奉被拥立新一任节度使。

自归义军陷入内讧深渊，日趋衰落，辖区收缩到瓜、沙二州。与此同时，日薄西山的大唐王朝也于藩镇割据的梦魇里崩塌。唐亡后，张承奉一度自立为西汉金山国，但只是昙花一现。后来曹氏主政沙州，恢复归义军之名，接受中原王朝封号，奉中原为正朔。到11世纪初，归义军政权逐渐被邻近的沙州回鹘同化，最终其领地被新兴的西夏占领。

河西沦落百余年，路阻萧关雁信稀。

赖得将军开旧路，一振雄名天下知。

这是时人盛赞张议潮功业的诗句。张议潮与归义军带着浓厚的家国情怀，凭自身坚忍和勇敢，打通归唐之路，让“归义”实至名归。归义军的史实体现了中华民族对维护国家统一的信仰。正因具有这种精神与情怀，纵然千百年后，“西北有孤忠”的传奇故事也必会代代相传，光辉永在。

（参考资料：荣新江《归义军史研究》；段瑞超《敦煌张氏归义军及西汉金山国政权与中原王朝关系探究》；杨宝玉、吴丽娱《归义军政权与中央关系研究》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