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晔旻 2024-09-19
骆驼城遗址,位于张掖市高台县,城内面积约30万平方米。公元397年,沮渠男成拥戴后凉尚书、建康太守段业为凉州牧、建康公,改元神玺,北凉政权自此肇始。骆驼城就是当时北凉的国都
学者瞿林东在阐述中华文明具有突出的连续性时总结道:“在中华文明发展史上,自夏、商、周以下至清朝,政治实体衔接有序,均未因外力打击而中断,后一个朝代都自称是前一个朝代的继承者,都强调前朝何以失天下、本朝何以得天下,这实际上都是在强调本朝和前朝的联系。这种种联系的叠加,成为一个一脉相承的政治谱系。即使在十六国时期、南北朝时期以及五代十国时期,许多割据政权仍多是沿用此前出现的朝代名称,可见一脉相承的连续性意识根深蒂固。”“十六国”向来就有记忆之法,即所谓“一成一夏二赵三秦四燕五凉”。其中数量最多的“凉”国(前凉、后凉、南凉、北凉、西凉)便相继出现在河西走廊这片土地上。
升平十三年(369)错金泥筩,前凉,高11.9厘米,口径7.8厘米,重0.682千克,现藏陕西历史博物馆
五凉开基
旧史家有“五胡十六国”之谓,所谓“五胡”,指的是匈奴、羯、鲜卑、氐和羌。但这个说法,细究起来却名不副实。譬如“五凉”里的两个,前凉与西凉的建立者便是汉人。
顾名思义,前凉(317—376)在五凉政权里是最早出现的一个。在整个“十六国”里,前凉也显得非常特殊,不同于其他政权依靠武力夺取地盘建国的做法,前凉实际上直接继承自西晋朝廷的凉州地方当局。不光是前凉,“五凉”的国号(“凉”)也都是从“凉州”传承而来。《晋书》说“汉改周之雍州为凉州,盖以地处西方,常寒凉也”,今天甘肃武威市仍有“凉州区”。前凉政权的形成有一个渐进的过程,如今史学界以301年为前凉的发端之年,是因为其创立者张轨在这一年出任了凉州刺史、护羌校尉。
鎏金错银铜樽,高29厘米,口径24.3厘米,武威凉州区雷台墓出土,现藏甘肃省博物馆
张轨,字士彦,安定乌氏(今宁夏固原)人,出身儒学世家。他来到京城洛阳后,有一次同名臣张华谈论儒学经典以及政事利弊,张华赞赏他是“二品之精”。魏晋实行九品中正制,品第虽有九等,一品却徒有其名,无人能得。可见“二品之精”是个极高的评价了。张华把张轨推荐给卫将军杨珧,杨珧随即征召张轨为幕僚,后授职为太子舍人,又升任散骑常侍。可惜当时已是“八王之乱”的乱世,威望高如张华也不能保身。永康元年(300),在宫廷政变里,张华受牵连被杀,死前感慨:“臣不畏死,惧王室之难,祸不可测也。”
岂止张华,当时的明眼人都看得出,更大的祸乱就在前方。晋惠帝在位(290—307)初年,敦煌人索靖“知天下将乱,指洛阳宫门铜驼叹曰:‘会见汝在荆棘中耳’。” 张轨也正是料到中原即将大乱,“阴图据河西”。永宁初年(301),其请求获得朝廷批准,张轨出任护羌校尉、凉州刺史——走得实在很及时,只过了两三个月,“八王之乱”的新阶段、司马氏诸王间的中原大混战就爆发了。
按《晋书·地理志》记载,西晋的凉州刺史治所在姑臧(今武威市),辖金城郡、西平郡、武威郡、张掖郡、西郡、酒泉郡、敦煌郡、西海郡八郡,大致范围相当于现在的甘肃兰州以西,包括河西走廊、内蒙古部分地区、青海东部等。这里远离两京(洛阳、长安),却是避祸的好去处。所谓“今天下方乱,避难之国,其唯凉土乎”,张轨当然意识到了这一点。只不过,彼时的凉州倒也不算是乐土。西晋初年,鲜卑人秃发树机能叛乱。从泰始六年(270)开始到咸宁五年(279)结束,这场战争极大动摇了西晋在凉州的根基,到张轨走马上任的时候,“鲜卑反叛,盗寇纵横”,人口大减。以武威郡为例,西汉有户1.7万,口7.6万;东汉有户1万,口3.2万。结果到了西晋,武威郡的地盘比两汉时期并没有小多少,而户数却降到了5900,只是西汉的1/3。
张轨到任后,平定盗匪,击败反叛的鲜卑部落,安定了社会秩序。中原战乱,“流尸满河,白骨蔽野”,各地百姓大批流入河西。当时民谣唱道:“秦中川,血没腕,惟有凉州倚柱观。”张轨又安置流民,劝课农桑,恢复河西走廊经济。他用宋配、阴充、氾瑗、阴澹为“四大股肱谋主”;征召各郡望族子弟五百人到州治,设立学校,大兴文教,置崇文祭酒。这些措施,既培养了人才,也增强了河西望族的向心力。另外,凉州的治所姑臧也就是武威郡的郡治,匈奴早就在这里筑城,城形狭长,南北七里,东西只有三里,状如龙形,故而号称卧龙城。张轨大事扩建,使其成为河西名都。
不过,张轨虽然牢牢掌握了凉州,却并没有割据的野心。《资治通鉴》就评价:“窦融、张轨之求出河西,此求全而得全者也……盖窦融、张轨,始终一心以奉汉、晋,此固宜永终福禄,沿及子孙者也。”张轨效忠晋室,不是只在口头上说说。“时天下既乱,所在使命莫有至者,(张)轨遣使贡献,岁时不替。”永嘉年间(307—313),西晋在华北的统治危如累卵,匈奴人建立的汉国咄咄逼人,兵锋直指洛阳。永嘉二年(308)五月,汉国大将王弥攻洛阳,张轨闻讯,派部下北宫纯等人率凉州骑兵救援,连战连胜。感念凉州将士的英勇,当时京城百姓编了歌谣,内有“凉州大马,横行天下”之类的歌词。可惜凉州距离洛阳太过遥远,张轨的力量也很有限,无力派大军东进。最后,洛阳仍旧陷落,晋怀帝被掳,就连大将北宫纯也因陷入包围,被迫降于刘聪了。张轨之后听说秦王司马邺来到长安,立即驰檄表态拥戴,并派军马赶去护卫。
甘肃武威南城门门楼上的张轨招贤纳士像。作为前凉政权的奠基人,张轨治理河西期间,劝课农桑,发展文教,令此处成为乱世中的一方乐土。而且,张轨始终选择尊奉朝廷,数次设法援救危急中的晋室,“遣使贡献,岁时不替”
建兴二年(314)五月,张轨病死,享年60岁,任凉州刺史13年。他留下的遗言里有“善相安逊,以听朝旨”之句。这就表明,这位后世所谓前凉政权的创立者,至死以西晋的臣子自居。
河西经营
关于张轨,后世还有一段故事。1969年8月1日,甘肃省武威县新鲜公社新鲜大队第13生产队在雷台(一座夯土高台)开挖战备地道时,发掘出一座古墓,墓室遍地是铜马、铜人、铜车、铜钱、陶器等。在这些文物中,就有一匹“铜奔马”。它高34.5厘米,长45厘米,原本配有鞍辔,呈跃步凌空的姿势,蹄下还踩着一只展翅、回首的禽鸟。这件铜奔马大概是中国知名度最高的出土文物之一——1984 年被国家旅游局确定为国家旅游图形标志。根据类型学比较和文字信息,雷台一号墓的时代先被判定为东汉,因此又称雷台汉墓。但学界也有质疑,认为“雷台墓葬中的铜奔马是西晋墓中出土的器物,这主要是雷台墓葬中出土的独角兽和铜俑具有西晋时期的特点”。近年来,也有学者通过出土银印的高清图像,识别出印文为“安西将军章”“镇西将军章”“车骑将军章”“骠骑将军章”。与文献资料比较,武威乃至凉州历史人物与之相符的唯有张轨。若此说不谬,他自然也就是大名鼎鼎的“铜奔马”的生前主人了。
另外,张轨去世时,其官爵是太尉、凉州牧、西平郡公。按汉晋惯例,爵位可以继承,州郡官职却不予世袭。可地方人士却推他的儿子张寔摄(代理)其父亲的职位。晋愍帝(司马邺)困居长安,迫切需要凉州的支持,因此也就顺水推舟,任命张寔为凉州刺史,袭爵西平公。张氏世袭凉州的局面就此定下来了。
张寔也是晋朝的忠臣。“兰池长赵奭上军士张冰”发现了一颗玉玺,上面刻有“皇帝玺”字样,拿去献给张寔。众官向他祝贺,他却拒绝受贺,把玺送往京师。这颗玺肯定是献者伪造的,作伪者估计张寔会称王称帝,想借此升官,却投机失败。此时正值在匈奴汉国(前赵)进攻长安、晋愍帝朝不保夕之际,张寔动员凉州的人力物力,为晋愍帝竭尽股肱之力。在建兴四年(316)长安将破前夕,凉州还派兵入援,并上凉州各郡计簿,贡名马、珍宝、经史图籍等物。愍帝还派人送诏书到凉州,叮嘱张寔拥护琅邪王睿(元帝),挽救晋室。愍帝遇害后,张寔发布檄文,号召天下一致推崇晋王(即司马睿)做皇帝。不过当他的使者到江东时,司马睿已即位称帝(晋元帝)了。
凉州与江南毕竟相隔遥远,东晋建立后凉州通往江南的道路又被前赵阻断,所以凉州虽沿用晋愍帝“建兴”年号达40多年,实际上却成为张氏父子兄弟世袭统治的一个独立政权。
张寔在位6年,于晋元帝太兴三年(320)被部将刺杀,时儿子张骏年幼,便由兄弟张茂继位。张茂于晋明帝太宁二年(324)去世,张骏再继位。晋穆帝永和二年(346),张骏去世,儿子张重华继位。张重华即位初称“假凉王”,后称“凉王”。他在位期间,羯人建立的后赵强盛,几次派兵攻凉。凉州以儒将谢艾统兵迎敌,他从容不迫,坐在胡床上指挥,颇有《三国演义》里诸葛亮的风范,竟能以寡敌众,几次大破赵军。久经沙场的后赵皇帝石虎因此感叹:“彼有人焉,未可图也!”前凉算是渡过一场危机。
经过张氏几代苦心经营,河西走廊呈现出一幅兴旺景象。相传张骏时,武威、敦煌曾有“天雨麦”之事,这些雨麦颗颗发芽抽穗,当是反映农田的丰茂景象。《资治通鉴》评价:“初张轨及二子寔、茂,虽保据河右,而军旅之事,无岁无之。及张骏嗣位,境内渐平。骏勤修庶政,总御文武,咸得其用,民富兵强,远近称之,以为贤君。”张骏着力经营姑臧,史学大家陈寅恪评价说:“姑臧本为凉州政治文化中心,复经张氏增修,遂成河西模范标准之城邑,亦如中夏之有洛阳也。”张骏墓中还发现琉璃榼、白玉樽、珊瑚鞭、玛瑙钟等奇珍,可见前凉时期,丝路畅通,贸易繁荣。值得一提的是,由于西晋后期的战乱,西域实已失控。直到张轨时,才有西域商人前来凉州“通贡”。335年,张骏发兵西征,“伐龟兹、鄯善”。于是,“西域并降”,鄯善、焉耆、于阗等西域诸国纷纷向前凉朝贡。这标志着前凉代表中原政权恢复了对西域的主权。张骏又以“敦煌、晋昌、高昌、西域督护、戊己校尉、玉门大护军三郡三营为沙州”,这也是郡县制首次推广到西域大地。
张重华统治时期,“轻赋敛,除关税,省园囿,以恤贫穷”,使前凉的农商各业得到进一步发展。但他年仅27岁就告去世,之后的前凉政局混乱,父子兄弟,为夺位而骨肉相残。其中的一个插曲就是,至张祚即位(353),竟悍然称帝,并改元“和平”。滑稽的是,张祚虽然要当皇帝,但毕竟心虚,所以最后还提了一句“待扫秽二京,荡清周魏,然后迎帝旧都,谢罪天阙”,文中的“帝”自然指的不是自己了。但张祚在位不过一年而终,张重华之子张玄靓即位。到晋哀帝兴宁元年(363),张重华之弟张天锡又杀张玄靓自立。他就是前凉的末代君主。
升平十三年(369)墨书衣物疏木牍两枚,前凉,现藏武威市博物馆。其一上书“十三年五月廿一日主人父母与乌独浑十九种衣物,生时所着衣……”,另一枚则是具体随葬品清单
后凉兴衰
张天锡得位时,前凉统治集团的内讧和自相残杀已延续十年之久,张氏宗族及辅国良臣接连丧命,统治能力也被消耗殆尽。偏偏张天锡也不是什么明君,终日苟且偷安,与嬖幸在园囿中游玩宴乐。这样一来,前凉的败亡之势就不可逆转了。376年,横扫北方的前秦大军攻凉,张天锡兵败出降。前凉政权就此灭亡,从张轨到张天锡共9传,有国76年——在“五凉”乃至整个“十六国”诸政权里,前凉也是享国最久的一个。
前秦一度统一了中国北方,却因淝水之战(383)的失利而土崩瓦解。张天锡当时正担任征南大将军苻融的司马随军,趁机南奔。东晋朝廷对他加官晋爵,这位亡国之君居然有了一个善终。同样是这场为汉语文贡献了好几个成语(投鞭断流、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淝水之战,也催生了“五凉”中的第二个政权——后凉(386—403)。
后凉的建立者是氐人吕光。他本是前秦大将。淝水之战前夕,吕光奉命以附秦的车师前部王和鄯善王为向导,率步兵七万、骑兵五千征伐西域。384年,吕光打败龟兹、温宿、尉头等国兵,改立龟兹王,焉耆等三十多国投降。第二年,他以两万多峰骆驼,一万多匹骏马,满载西域珍宝奇玩,启程回内地。将到玉门时,遭到凉州刺史梁熙部下阻截。吕光击败梁熙,长驱直入姑臧,自领凉州刺史、护羌校尉。他又屡次改变称号,到晋太元二十一年(396)称天王,才定国号为大凉,史称后凉。
后凉初建时,其版图与前凉相仿,国土不小,吕光从西域得胜回来,兵力也很强。但他推行氐族本位政治,对外族持排斥态度,导致后凉的内部凝聚力很差。他初到凉州,便听信谗言,杀南安、天水名士十多人,使地方上对他没有好感。他所真正依靠的,无非从西域带回的军事力量。后凉建立后,吕光将数千氐族健卒作为“六军”中坚,每次重大军事活动都靠这支亲军。这种迷信武力的做法当然是无法长久的。吕光统治末年,后凉所能控制的范围已缩小到只有武威及其附近。对此,当时就有人一针见血地指出:“一州之地,叛者连城,瓦解之势,昭然在目!”
在政局黑暗的同时,后凉政权在经济上也毫无建树。河西走廊经过前凉、前秦将近百年的苦心经营,是一个安定富庶的区域。吕光进踞河西初期,河西还无大的战乱,然而吕光不注意发展农业生产,只注意收掠已有粮食,致使姑臧城中虽“中仓积粟,数百千万”,河西社会上却已出现“谷价踊贵,斗直五百”的紧张局面。到末主吕隆(吕光弟吕宝之子)统治时,后凉政权在经济上的困难更大,所谓“连兵积岁,资储内尽,强寇外逼,百姓嗷然无糊口之寄”。在这种情况下,后凉的统治再也无法维持下去了。走投无路的吕隆只得求告后秦主姚兴,请他派兵接管凉州。神鼎三年(403),后秦将领齐难统军到姑臧。吕隆及凉州吏民万余户被遣徙入长安。后凉就此灭亡。
从历史上看,后凉政权可以说是河西走廊发展历程的一次倒退。社会动荡,经济、文化遭到破坏,人民大量死亡、离散。这个政权唯一值得称道之处,大约只有吕光从西域回师时将佛教高僧鸠摩罗什带回了姑臧。只不过,吕光是个“不好读书,唯好鹰犬”的赳赳武夫,并未重用鸠摩罗什。直到后秦灭了后凉,把鸠摩罗什请到长安,才让他为中国的佛经翻译事业作出重大贡献。
诸“凉”并起
值得一提的是,在后凉后期,区区五郡之地的河西走廊竟然同时并存着四个以“凉”为国号的割据政权。除早已灭亡的前凉外,五凉之四,悉数登场,也就是后凉、南凉、北凉与西凉。而南凉、北凉与西凉,都是从后凉分裂而来的。
南凉的建立者是鲜卑人秃发乌孤。汉魏之际,一支由秃发氏率领的鲜卑族从塞北迁移到河西,史称“河西鲜卑”,经过100多年的发展,终于成为河西地区一支强大的部落。西晋初年秃发树机能的反晋起义虽然失败,但其部族没有被消灭。他的四世孙秃发乌孤担任部帅后,在凉州的广武郡(治所在今甘肃永登南)励精图治,威名远扬。因吕光兵盛,秃发乌孤以“根本未固,小大非敌”,接受了吕光封的河西鲜卑大都统的官职。若是后凉无衅可乘,秃发氏就只能一直做他的大都统。但是,到晋隆安元年(397),他见吕氏“诸子贪淫,三甥肆暴,郡县土崩,下无生赖”,就自称大单于、西平王,建立南凉政权,与吕光分庭抗礼了。
虎台遗址,位于青海西宁城西区,这是南凉政权昔日在此建都时留下的遗迹。但这一建筑具体的用途至今众说纷纭,有军事说、祭祀说等等
同一年,吕光遣镇东将军吕纂率沮渠罗仇、沮渠麹粥等讨伐西秦(鲜卑乞伏部建立的政权),因轻敌而大败。吕光为泄愤,竟杀掉了沮渠罗仇、沮渠麹粥。这两人是卢水胡(一说属于匈奴)的大姓,就在罗仇兄弟入葬之时,卢水胡“宗姻诸部会葬者万余人”,两兄弟的侄子沮渠蒙逊兴兵与后凉决裂。随后,沮渠蒙逊与沮渠男成等人一起推建康郡太守段业为凉州牧,改元“神玺”,这是397年五月的事。这就是北凉政权的肇始。这里顺便也提一句,提到“建康”,一般都是指东晋南朝的京城(今南京),如何段业也是建康太守了?这个建康郡,其实是前凉张骏统治时(324—346)分酒泉郡而置,领乐涫、建康、表氏三县,治所为乐涫(今甘肃省酒泉市肃州区东南)。
段业是长安人,曾任吕光的参军。吕光统治凉州时,用法严峻,施行高压手段以慑服人心,段业多次劝他宽大为怀,以仁义为治,因而凉州百姓对他都有好感。但此人缺乏政治头脑,又爱讲迷信,喜听谗言,终难成大事。因为枉杀了拥戴自己的沮渠男成,在401年五月,段业又为沮渠蒙逊所杀,执政仅4年,北凉政权由此落到沮渠氏手中。出自氐人的吕氏、出自鲜卑人的秃发氏、出自卢水胡的沮渠氏不约而同选择了以“凉”为国号,本身就代表着一种对华夏文明的认同。
在段业尚未被杀前,北凉的辖境内又冒出一个西凉来。400年十一月,北凉晋昌(郡治冥安,在今甘肃瓜州县东南)太守唐瑶给敦煌、酒泉、晋昌、凉兴、建康、祁连六郡发布通告,提议让北凉敦煌太守李暠任冠军大将军、凉公。李暠改元庚子,建都敦煌,是为“西凉”。李暠系汉人,据说还是著名的“飞将军”李广的后裔。这个政权,实际上是河西地方大族聚以自保的产物,其重要职务几乎都由河陇著姓人物担任,如宋、索、汜、阴、令狐、张氏等敦煌著姓都有人出居要职。
与前凉张氏一样,西凉也向晋廷表示忠诚。李暠的最终目标是恢复前凉的基业。为此,他亲自“敦劝稼穑”,并“屯玉门、阳关,广田积谷”,为“东伐”创造物质条件。可惜李暠实际控制的地区,除敦煌、酒泉外,大多是沙碛之地,百姓稀少,土地瘠薄,难有更大的发展。加之军事力量单弱,步、骑兵总数不过4万,不足以与雄居走廊中部的北凉和称霸于河西东南的南凉抗衡,只能转而向西拓展。东晋隆安四年(400),李暠派宋繇等“东伐凉兴,并击玉门以西诸城,皆下之。遂屯玉门、阳关,广田积谷,为东伐之资”。西凉的势力因此进入西域广大地区。1963年,新疆吐鲁番出土的“建初十四年(418)韩渠妻随葬衣物疏”上面记载,“高昌郡高(昌)县都乡孝敬里民韩渠妻……”这就说明西凉政权在高昌设有县、乡、里的行政机构,与内地别无二致,秦汉的郡县制在这里得到传承和发展。
在这几个凉国里,本以秃发氏南凉为最强。南凉对外,也采取机会主义政策,对后秦称臣。后凉灭亡后,秃发傉檀(秃发乌孤之弟)废去年号,甘心于附庸的地位。后秦主一高兴,于晋义熙二年(406)把灭后凉所得的姑臧给他。凉州主簿胡威到长安见姚兴,说他不该无故放弃凉州要地。言语之间的几句话很反映出当时姑臧的富庶:“陛下奈何乃以臣等贸马三千匹、羊三万口……若军国须马,直烦尚书一符,臣州三千余户,各输一马,朝下夕办,何难之有!”姚兴听后,很有感触,打算反悔,但傉檀已经接管姑臧,再也收不回来了。这时的南凉,控制了半个河西走廊,进入极盛时期。
可惜好景不长,到第二年,匈奴人赫连勃勃进攻南凉的支阳(今甘肃永登东南),掳去人口二万七千多,牛马羊数十万头。傉檀领兵往追,部下劝他不要轻敌,不听,果然遇伏而大败。这一仗,名臣勇将死了十之六七,傉檀本人也险些为追兵抓住。南凉国势就此衰弱。
可秃发傉檀还要挣扎,与后秦、北凉之间战事不断。正当南凉筋疲力尽之时,西秦军队乘衅而至。晋义熙十年(414),傉檀走投无路,向西秦投降。南凉亡,凡三世、19年。
散马金山
南凉既亡,还剩下北凉与西凉分据河西走廊。沮渠蒙逊在凉州群雄中是首屈一指的人物。连敌国西凉的臣僚也承认:“沮渠蒙逊,胡夷之杰,内修政事,外礼英贤;攻战之际,身均士卒;百姓怀之,乐为之用。”他治理北凉长达33年,政治、经济、军事、文化都搞得不错。
北凉立国之初,面对东有后凉、西秦,西有西凉,南有南凉,外有强大后秦的局面,采取结好后秦,纳贡南凉,吞食后凉,对抗西凉的策略。经过多年努力,北凉国势由弱而强。南凉虽然亡于西秦,一多半功劳却要记在沮渠蒙逊账上。到南凉灭亡后,沮渠蒙逊将矛头转向西凉。二凉之间,强弱分明。东晋元熙二年(420),沮渠蒙逊经过周密策划,使用声东击西的战术,诱使西凉国主李歆出城至都渎涧,然后四面攻击,将其击败。接着,蓼泉一战,北凉军又击杀李歆,使西凉全军覆没。同年七月,蒙逊攻克酒泉。次年四月,攻下最后一个据点敦煌,西凉灭亡。沮渠蒙逊进一步侵逼西秦,迫使其向北魏要求内迁。西秦末主乞伏暮末走到南安(今甘肃陇西县东南),为夏(赫连氏)军围困而亡。于是乎,“天下大势,分久必合”。河西走廊的四凉、一西秦,最后只剩一个北凉。沮渠蒙逊终于统一河西走廊,实现了他“散马金山”的宏愿。北凉的疆域,从此东起黄河,西控西域,南达河湟,北到沙漠,“尝置沙州于酒泉,秦州于张掖,而凉州仍治姑臧,前凉旧壤几奄有之矣”。与后凉不同,沮渠蒙逊得到河西大族的充分合作。所谓“阴训、郭幸,西州之德望……金树、薛翘、赵振、王忠、赵晁、苏霸,秦雍之世门,皆内居显位,外宰郡县。官方授才,咸得其所”。北凉政权因此显得相当稳固。这些士人、大族纵横于诸凉政权之间,旧政权的参与者往往成为新政权的创设者,五凉之间的制度传承也就水到渠成了。
遗憾的是,天下大势已变。沮渠蒙逊已是欲为张轨而不得。江南的东晋、华北的北魏,都是沮渠蒙逊无法匹敌的对手。他不得不先向东晋(刘宋)称臣,继而又受北魏所封的“侍中、都督凉州、西域、羌、戎诸军事、太傅、行征西大将军、凉州牧、凉王”。即便如此,沮渠蒙逊仍旧忧心忡忡。义熙十三年(417),曾经称霸关中的后秦竟为东晋刘裕所灭。消息传到北凉,蒙逊大为震动。他见文臣刘祥奏事时面有喜色,便怒道:“你听到刘裕入关,竟敢这样高兴!”就把他杀了,惶恐心态由此可见一斑。但他在世之时,终于能维持北凉国祚而不坠。刘宋元嘉十年(433),一代枭雄沮渠蒙逊去世,终年66岁,在当时已是高龄了。
甘肃酒泉丁家闸五号东晋十六国壁画墓,1977年8月发掘,有前后两室。该墓葬年代大致可定在后凉至北凉之间,墓主可能贵至公侯。室内绘满壁画,既有东王公、西王母等仙界题材,也有饮宴乐舞图,格外华丽
沮渠蒙逊死后,三子沮渠牧犍嗣位。这时,北魏已统一了除北燕、北凉以外的北方大地。不久,北燕灭亡,北凉成为北方十六国中仅存的割据政权。而北魏早就将北凉视为囊中之物。宋元嘉十六年(439)初,北魏太武帝拓跋焘派尚书贺多罗出使姑臧,“且观虚实”。贺多罗返回平城后,对太武帝说:“牧犍虽称藩致贡,而内多乖悖。”于是,魏太武帝决定率兵亲征北凉。出兵之前,北魏朝廷发生了一场争论。很多人以为凉州水草绝少,反对用兵。唯独崔浩以《汉书·地理志》“凉州之畜为天下饶”的记载,说服太武帝用兵。这年八月,魏军进入河西走廊。果如崔浩所言,拓跋焘目睹姑臧城外水草丰饶:“姑臧城西门外,涌泉合于城北,其大如河。自余沟渠流入漠中,其间乃无燥地。”这就是当时姑臧的自然风貌和富裕景象。九月初,姑臧城溃,沮渠牧犍率文武官员五千人面缚请降。北凉宣告灭亡。十六国时代也画上了句号。
北魏灭北凉时,只姑臧一城,就收编户口二十余万,“仓库珍宝不可称计”。粮草之丰,足供数十万军队食用多年。《魏书·食货志》也记载,北凉灭亡后,北魏朝廷将河西辟作牧地,马至二百余万,驼半之,牛羊则无数。这般繁荣景象,与“天下丧乱,秦雍之民死者十八九”以及“洛阳荒毁”形成鲜明的对照。在“天下丧乱,凉州独全”的历史环境中,这无疑是五凉政权对河西走廊所作的一大历史贡献。
同样值得一提的是,“五凉”保存下来的魏晋旧制,日后成为北魏政权汉化改革的参照之一。北魏官制律令的制定,成于孝文帝年间,西凉主李暠的曾孙李冲和南凉秃发氏后裔源贺均参与其事。譬如李冲不仅是三长制、均田制的创立者,而且也是各种律令的制定者。这些人熟悉的是河西刑律,在帮助制定北魏律令时必然将河西刑律的内容掺杂进去。因此,早有学者指出,北魏律令实“汇集中原、河西、江左三大文化因子于一炉而冶之……宜其经由北齐、至于隋唐,成为二千年来东亚刑律之准则也”。这不啻是对“五凉”政权的一大肯定。
(参考文献:郭厚安、陈守忠《甘肃古代史》;《凉州史话》编写组《凉州史话》;高荣《河西通史》;沈起炜《细说两晋南北朝》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