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佳明 2025-02-12
宋代上元节场景演绎,表现民众观看表演的 场景。据《东京梦华录》记载,北宋元宵时,御街上游人聚集,街边两廊下有表演奇能异术的,有表演歌舞百戏的,一片连着一片,乐声喧天,声闻十余里
“是人都去看灯。”
宋代话本《小夫人金钱赠少年》里,竟然这样描写上元节。就连东京那位老实的“宅男”,平日夜里从不出门的张胜,也要打破惯例,趁着元宵节上街去。这或许是因为,宋代元宵夜的大街小巷,实在是一个热闹狂欢的好去处。不只百姓欢欣鼓舞,喜笑颜开,那些舞文弄墨的文人,也纷纷提笔记录元宵夜的盛况。他们或写灯景之灿烂:“春满鳌山,夜沉陆海,一天星斗。”或写歌舞之醉人:“金阙南边,彩山北面,接地罗绮,沸天歌吹。”或写豪游之快活:“快灯市、客相邀。且同乐时平,唱弹弦索,对舞纤腰。”化为永恒的艺术之美。
官民同乐的上元节
说起北宋汴梁(今开封)城的夜晚,人们想到的是通宵达旦的欢愉?是“至三更尽,才五更又复开张”的夜市?还是络绎不绝、不避寒暑的酒肆勾栏?事实上,这些日夜繁盛的景象,至少要到北宋中期、宵禁完全废弃之后才会出现。宋朝初年,尽管宋太祖赵匡胤曾诏令开封府开放夜市,但商家最晚也要三更(今23时—凌晨1时)收摊。不过,一些特殊日子,都城内会举办兼具贸易与娱乐属性的夜间活动。元宵节,就是举办夜市的典型节日。
宋代初年,元宵节只有正月十四、十五、十六三天张灯欢庆,不设宵禁。可是很快,朝廷就增设了十八、十九两天,使元宵狂欢增至整整五日。这是怎么回事呢?西子湖畔曾有一段动人的传说,与曾建都于此的吴越国关系密切。太平兴国三年(978),面对兵强马壮、陆续统一各地的宋政权,吴越国王钱弘俶为避免生灵涂炭,将自己治下的土地尽数献给宋朝,自此吴越国覆灭。这一次伟大的放弃,促进了中华统一,史称“纳土归宋”。吴越钱王来东京朝拜时,进贡了许多金帛,并向皇帝“买”了正月十八、十九两夜,与民同乐。因此,直至今日,杭州依然有元宵祭钱王的活动。
宋代元宵“买市”场景演绎,一名官吏正在给小贩发钱。上元灯节,宋代有“买市”的习俗,即官府给百姓发钱,尤其发给节日期间辛苦劳动的买卖人
这个故事表达了千百年来百姓对统一的渴望、对和平的珍重。但元宵节的五日狂欢出现更为直接的原因,或许与建隆元年(960)的一件小事有关。《青琐高议》记载,这一年元宵节,宋太祖赵匡胤登上宣德门城楼,只见灯烛荧煌,箫鼓间作,士女欢会,填溢禁陌。赵匡胤心得意满,于是问身旁的大臣李昉:“人物比之五代如何?”李昉答曰:“民物繁盛,比之五代数倍。”赵匡胤随即下令,特诏开封府在上元节时更放十八、十九两夜,纵士民行乐。这个故事同样被记载于《岁时广记》,可见,一个“马屁”拍出了帝王的好心情,也拍出那年的五天狂欢。
宋初帝王对上元节有着特殊情感,每当感受到四海太平、边关无事,便要借元宵节与民同乐。乾德五年(967),赵匡胤下达诏令:“上元张灯,旧止三夜,今朝廷无事,区宇乂安,方当年谷之丰登,宜纵士民之行乐,其令开封更放十七、十八两夜灯。”自此之后,上元张灯五天成为惯例,被宋人一代又一代地延续下去。
在宋朝,帝后及妃嫔,常于上元夜登楼,邀万民赏灯行乐。宋词之中,常有描写元宵节面圣的佳句。晁端礼的《金人捧露盘》视皇帝及其身边陪从人员为天仙降临:“御帘卷。须臾万乐喧天,群仙扶辇。云间,都人望天表,正仙葩竞插,异香飘散。”郭应祥的《鹧鸪天》描绘了君民同乐的欢快场面:“动地欢声遍十龙。元宵真赏与民同。春归莲焰参差里,人在蓬壶快乐中。”宋徽宗本人,也有“元宵为开圣景。严敷坐、观灯锡庆。帝家华英乘春兴。搴珠帘、望尧瞻舜。”他亲临观灯,纵万民嬉游,甚至在宣德楼对面的灯山上,张挂“宣和与民同乐”的牌匾。
君王亲临观灯,还有一个重要的作用。《宋史》记载“帝从六宫于其上,以观天府之断决者”,即皇帝与六宫在御楼上,观看开封府断绝公事。宋徽宗元宵夜亲自参与刑事案件的审理,可谓深度参与民间生活了,而一场发生于上元夜、针对徽宗本人的意外事件,却借此机会保留在了史书之中。
据《铁围山丛谈》载,那一夜只有徽宗皇帝本人在西观之上,身边无人跟随,楼下是瞻仰天颜的万民。忽然从人群中窜出来一人,他身穿黑色布衣,看起来像寺庙里的僧童,指着皇帝的帷帐,开口就骂。这件事也被记于《宋史》之中,直到最后,宋徽宗也不知骂他的人究竟是谁,但这一夜的好心情,却被破坏得干干净净。
靖康之难前,开封的元宵夜应是极乐的天堂,规则、等级、秩序都被暂时搁置,人们沉浸在皆大欢喜的气氛之中。《大宋宣和遗事》记载了宣和六年(1124)正月十四的极盛夜,那一晚,徽宗如约驾临宣德门城楼。楼下的百姓,忽然发现漫天撒下金钱、银钱,于是争相抢夺,即便失了仪态,也不会被官府追究。是夜撒钱后,百姓遍游市井,可谓“灯火荧煌天不夜,笙歌嘈杂地长春”。
到十五日夜晚,徽宗于内直门请百姓饮酒,光禄寺上千名工作人员,把着金卮劝酒,亦有人喝道:“一人只得吃一杯!”那看灯的百姓,休问富贵贫贱老少尊卑,尽到端门下赐御酒一杯……尽管《大宋宣和遗事》属讲史话本,但根据同时代的其它文献资料,徽宗赐酒应属空穴来风。这一段只道寻常的欢乐注脚,在靖康之难后,一遍又一遍地浸湿着南渡文人的心田,表征着那个再也回不去的东京汴梁,再也触不到的精神家园。
南宋时期,杭州城里暖风熏得游人醉,元宵节依旧是个万民同乐的好日子。上元灯节,官府有“买市”的习俗,所谓买市,就是政府给百姓发钱,尤其发给节日期间辛苦劳动的买卖人。《武林旧事》载:“吏魁以大囊贮楮券,凡遇小经纪人,必犒数十,谓之‘买市’。”《梦粱录》亦载:“官放公私僦屋钱三日,以宽民力。舞队自去岁冬至日,便呈行放。遇夜,官府支散钱酒犒之。元夕之时,自十四为始,对支所犒钱酒。十五夜,帅臣出街弹压,遇舞队照例特犒。街坊买卖之人,并行支钱散给。”发钱的目的是“以宽民力”,客观上刺激了消费。从正月十四开始,为期三天,遇到买卖人、舞队,便要散钱犒劳。期间必然也会遇到不规矩的人,有的商贩混在人群中,一次又一次地挤到官吏面前领钱,官吏虽然明知他几次三番地领到了官钱,却也不加禁止。
上元赏灯
北宋上元节最热闹的地方,当属汴梁宣德楼前,大广场上灯火如昼。据《东京梦华录》记载,从年前的冬至日开始,开封府就在皇宫的大街上搭建山棚。山棚是形状如山的彩棚,专为节日而建,山棚上竖立的檩条正对着宣德楼。御街上游人聚集,街边两廊下有表演奇能异术的,有表演歌舞百戏的,一片连着一片,乐声喧天,声闻十余里。
到正月初七那天,各国使者入朝辞行,皇宫前面的灯山一齐点亮,到处张灯结彩,金碧相射,锦绣交辉。灯山上全都以彩带装饰,层层叠叠。灯上画着各种神仙故事,或者是普通的市民形象。灯山前横列三道门,各有彩结金书的招牌,中间写着“都门道”,左右两边写着“左右禁卫之门”,上面还有一面写着“宣和与民同乐”。灯山两旁是用彩带装饰的文殊菩萨和普贤普萨,分别骑着狮子和白象,手指间流出五道水柱,带动着手微微移动。人们还用辘轳将水提至灯山最高处,再以木柜贮水,按时放水流下来。于是,皇宫前的人们便可观赏到人工瀑布。官府中人又在左右两座彩门上,分别用草把扎成二龙戏珠的形状,以青色帷幕笼罩,而草把上排列的灯烛有万盏之多,远远望去,蜿蜒起伏如双龙飞天。
上元灯会期间,汴梁城大街小巷均被彩灯点燃,整个城市灯火通明。著名的矾楼在各个楼层都挂满了彩灯,楼檐上每个瓦垄间缀着一盏又一盏莲花灯,远远望去,宛若仙宫。大相国寺被各式各样的彩灯装饰,两厢挂满诗牌灯。诗牌灯用木牌做成,上面雕上诗文,外照纱绢,内密燃灯。细细看去,有“天碧银河欲下来,月华如水照楼台”,也有“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多是与上元相应的句子,星星点点,俱是文采风流。
宋室退居临安后,上元依旧满是灯海,其中最为恢宏者,莫过于“鳌山”了。鳌山又叫灯山,以花灯层层堆砌,形如巨山,尤为壮观。北宋时便摆在汴京城中,到南宋,一些鳌山设计得更加精妙绝伦,体现了宋人的生活美感。《武林旧事》记载了一座极为精致的鳌山:“禁中尝令作琉璃灯山,其高五丈,人物皆用机关活动,结大彩楼贮之。又于殿堂梁栋窗户间为涌壁,作诸色故事,龙凤噀水,蜿蜒如生,遂为诸灯之冠。”
南宋上元节,逐渐流行起“猜灯谜”的游戏,不过,此时灯谜不仅需要观众开动脑筋,还夹带戏谑的味道。人们“以绢灯剪写诗词,时寓讥笑,及画人物,藏头隐语,及旧京诨语,戏弄行人”。大家驻足灯前,也不恼怒,一切不足为道的冒犯,都消融在幽默的气氛中。
不只城市中处处满是灯火,嬉戏的人群,手中也拎着各式各样的灯。有用白玉制成的福州灯,有五色琉璃做的苏州灯,有回转如飞的影灯(走马灯),有混杂共舞的鱼灯、龙灯,还有用料便宜、家家户户皆可自制的莲花灯。众人且笑且行,通宵达旦直至天明。
听爆竹、赏烟花也是一件乐事。《会稽志》记载:“除夕爆竹相闻,抑或以硫黄作爆药,声尤震厉,谓之‘爆仗’。”宫中也曾大量燃放烟花:“宫漏既深,始宣放烟火百余架。”当时甚至有技术精湛的烟花工匠,可以现场配置烟花。除此之外,始于北宋的打铁花,将高温铁水抛洒至空中,制造出大片大片绚烂的花雨,呈现不亚于烟花的壮丽景象。临安城里醉人的上元夜,璀璨的灯火,映着动地而起的烟花,诗文朗朗,合着酒香阵阵,一同化入如梦如幻的妙境,就像辛弃疾《青玉案》写的那般: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正好嬉游去
赵师侠《洞仙歌·丁巳元夕大雨》上阕,描写了几位心情大好的小姐妹,在元宵节如何梳洗打扮,商量着一同外出夜游:“元宵三五。正好嬉游去。梅柳蛾蝉斗济楚。换鞋儿、添头面,只等黄昏。”女孩子们叽叽喳喳地凑在一起,商量着夜游元宵,你瞧瞧我,我看看你,挨个把头饰换成节令样式,穿上一双好看的鞋,将自己从头到脚打扮精致,强按住期待的心绪,只等黄昏一到,便冲进那欢乐的海洋……
宋代元宵女子出门前梳妆场景演绎,元宵节当夜,东京女子打扮一新出门游玩,是夜因满月当空, 妇人多穿白衣,呼朋引伴地踏月光而行。同时,也佩戴闹蛾、玉梅等白绢布做的花草头饰
元宵节一连五天的夜游嬉戏,是宋代市民的集体狂欢。讲求意趣的市民,早在夕阳西下的黄昏时分,便呼朋引伴地出现在街头,直玩到尽日穷夜才返回家中。稍作休息,便重新打扮,投入新一场的酣游之中。宋人将这人头攒动、热闹非凡的景象写进诗词之中,流淌进文化的记忆深处。欧阳修《蓦山溪·新正初破》写“驾香轮,停宝马,只待金乌晚”,宝马香车载着夜游的俊男美女,只待夜色降临,便驰向欢愉的春宵。丘崈的《洞仙歌·辛卯嘉禾元夕作》写道:“见九衢、车马流水如龙,喧笑语,罗绮香尘载路。”眼见得车水马龙,耳畔传来欢声笑语,鼻尖扫过路边香尘,视觉、听觉、嗅觉尽被嬉游的美人所占领。
宋人喜好元夜游玩,尤其女子更乐此道。当代人遥想宋代,总以为当时的女性受程朱理学的严格约束,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高门大户的妇女,在嫡庶等级森严的家庭秩序下,谨小慎微的生活……不过,这种窒息的日子,在爱吃爱玩的宋朝人眼里,也算十分罕见的了。宋代妇人,特别是大城镇里的妇人,日子过得可谓多姿多彩。百姓人家的女儿,幼年很可能学习一门技艺,长大后从事女使、厨娘、艺人等职业,自食其力,提高家庭收入。这一风气甚至一度导致开封、临安这样的城市出现“重女轻男”现象,甚至“中下之户不重生男,生女则爱护如捧璧擎珠”。
至于富贵人家的妻女,也不会将自己的青春封闭于家宅庭院之中,任年华暗自凋零。据《东京梦华录》记载,富家女们喜欢趁着傍晚“纵赏观赌,入场观看”,还“入市店饮宴”,市民们见怪不怪,不以为奇。平日里有什么热闹的聚会,宋代女人们也十分乐于参加,她们或“小轿插花,不垂帘幕”,或骑驴出行,大大方方地将靓丽的面容展示人前。宋代的女词人们,更是用大量笔墨,描写在外游玩的美好记忆。李清照写“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朱淑真写“携手藕花湖上路”,或结女伴,或陪恋人,共度寻常岁月好时光。
宋代元宵节,百姓观看打铁花场景演绎。始 于北宋的打铁花,将高温的铁水抛洒至空中,绽 放出大片大片绚烂的花雨,创造了不亚于烟花的 壮丽景象
既然宋朝女子如此爱游玩,必然会珍惜元宵佳节这一好时机。对于讲究生活品位的宋代妇女而言,元宵节的服饰也格外有特色。学者宋亚莉曾指出,宋代女子上元节出游装扮艳丽,有征兆丰年之寓意。因此,宋人写“无限意,更醉骑花影,饱看丰年”,写“况银花亸鬓,看承春色,蜡珠照坐,暖熟丰年”。
其次,宋代妇女还会以符合节令的服饰装点自身。周密《武林旧事》记载:“元夕节物,妇人皆戴珠翠、闹蛾、玉梅、雪柳、菩提叶、灯球、销金合、蝉貂袖、项帕,而衣多尚白,盖月下所宜也。”也就是说,元宵佳节,因满月当空,妇人多穿白衣,呼朋引伴地踏月光而行。所佩戴饰品,也以白色为重。玉梅、雪柳都是白绢布做的花草头饰。宋人爱戴花,哪怕春寒料峭之时,百花尽寂,依然要用假花将节日装点得春意盎然。闹蛾、菩提叶是用绢布、纸、珠翠等原料制作的饰品,不只女子佩戴,男人们也将这种元宵“特供”饰品插戴在头上。《岁时杂记》记载:“都人上元以白纸为飞蛾,长竹梗标之。命从卒插头上。”东京汴梁,男人们将白纸剪成飞蛾,用长竹梗相连接,而后插在从卒头上。后来,惨绿少年们瞧着好看,也纷纷戴在冠帽或头巾上。这种头饰白天看上去平平无奇,但到了夜晚,人们走在灯火璀璨的大街上,火烛产生的热量使得轻柔的白纸、竹子随着气流翻滚起来,一时“纷纷若飞焉”,栩栩如生。正是这种价格低廉却别有意趣的饰品,点缀着宋人的风雅之美。
百姓夜游观灯,也要用灯装饰自身。灯球虽有“灯”之一字,不过并不用烛火点亮,它只有枣核般大小,以玻璃制作而成,再配以珍珠、翡翠等饰品。在元宵夜四面灯火的情境中,灯球的玻璃通过反射灯光与月光,显得灿烂夺目。相比之下,男人佩戴的“火杨梅”与“灯碗”,则危险得多。火杨梅用熟枣捣炭丸为弹,串在铁丝上,拧成树枝形状,插戴在头上,一旦点燃,便冒出耀眼火光。而灯碗则被做成牡丹、莲花的形状,中间倒上灯油,点燃后顶在头上行走。这种危险的灯饰,最早由达官显贵置办,强迫随从佩戴,以炫耀自己出行的声威。到南宋时期,不少年轻自由的小伙子们,以火杨梅为美,主动地插戴在鬓间。不过,这种饰品十分危险,一不小心便燎了头发,甚至造成更为恶劣的后果,实在不值得今天效仿。
于是,美人们靓妆艳服,穿梭在城市街头,给宋代词人留下深刻的印象。晁冲之的《传言玉女·一夜东风》写妇女夜游之态:“绣阁人人,乍嬉游、困又歇。笑匀妆面,把朱帘半揭。娇波向人,手拈玉梅低说。”江致和的《五福降中天·喜元宵三五》写上元黄昏时节,街边美人的芳容:“秋水娇横俊眼,腻雪轻铺素胸。爱把菱花,笑匀粉面露春葱。”女词人的作品,去掉了凝视色彩,以自己的视角诉说着动人的回忆:“中州盛日,闺门多暇,记得偏重三五。铺翠冠儿,撚金雪柳,簇带争济楚。”汴京繁盛的岁月,滋养了李清照那无忧无虑的少女时光,直至宋人南渡,词人已是风鬟霜鬓,不再夜游元宵,却依然能触摸到记忆里那熠熠生辉的时光。
美人们簪环齐整地出门,挤了一夜回去,很可能会丢些首饰。《梦粱录》里提到,妇人们携朋伴友,喝得醉醺醺,以至“堕翠遗簪,难以枚举”。周密称“至夜阑则有持小灯照路拾遗者,谓之‘扫街’,遗钿堕珥,往往得之,亦东都遗风也”。所以,各位尊敬的读者,大家元宵夜外出游玩时,一定要记得看管好各自的贵重物品哦!
杵歌串串,鼓声叠叠,预赏元宵舞
市民嬉游,不只三五成群,交友谈心,也不仅仅赏灯看景,城市里的百戏,也是观赏的重点。水泄不通的人群之中,不时爆发出喝彩之声,便知道又有艺人表演着难得一见的绝活。像鱼跳刀门、使唤蜂蝶、藏火等绝技,除了都城上元夜,很难在别处观赏到。据推测,鱼跳刀门指的是人用响声刺激鱼高跃,跳出水面,跃过龙门。使唤蜂蝶是一种魔术,也是艺人张九哥的拿手好戏,庆历年间,他曾为燕王表演过。只见张九哥取来一匹帛,折叠几下后剪成蜂和蝴蝶的形状,蝴蝶随着剪刀翩然飞去,落在燕王的衣衫上,或落在美人的钗髻上。不一会,张九哥以不使燕王失去帛为由,召唤那些蜂与蝴蝶一一飞回,顷刻间,布帛又恢复得完整无缺。
使唤蜂蝶曾令燕王心情大悦,而“藏火”则让宋太宗啧啧称赞。艺人褪去衣装,只穿厚实的绨袍,拿着巨盆立于太宗面前,盆里火焰熊熊燃烧。艺人先将火盆掩饰起来,拉着绨袍于手中揉搓,像无物一般,过了一会,将绨袍掷于地,又忽然举起来披在身上,襟袖间火焰四射,将他的须眉都烧着了。艺人依旧神情自若,张开袍子,只见火在袍中,燃烧如前,而且火势更猛。
宋代元宵节男子头饰效果展示图。在北宋东京,男人们将白纸剪成飞蛾,用长竹梗相连接,而后插 在从卒头上,后来,惨绿少年们瞧着好看,也纷纷戴在冠帽或头巾上
除了这些令令人咋舌的绝技外,《东京梦华录》还贡献了一份花样百出的元宵“节目单”,歌舞、傀儡戏、说书、杂剧、讲史、猴戏、吞剑、鼓笛、击丸踢球等节目层出不穷,令人目不暇接。除了街道上的艺人表演绝活,城市里的“瓦子”也是看乐子的好去处,大大小小的娱乐场所,吸引着城镇居民争相涌入,一享元宵节的快乐。
大宋的城市田间,还有元宵节舞队,一路前簇后拥,载歌载舞。《梦粱录》记载了南宋时的舞队:“诸舞队次第簇拥前后,连亘十余里,锦绣填委,箫鼓振作,耳目不暇给。”著名的临安舞队,人数竟达到千人之众,舞队中人不只吹拉弹唱、歌舞娱人,还表演戏剧,演出故事。这些舞队有“清音、遏云、掉刀、鲍老、胡女、刘衮、乔三教、乔迎酒、乔亲事、焦槌架儿、仕女、杵歌、诸国朝、竹马儿、村田乐、神鬼、十斋郎各社,不下数十;更有乔宅眷、早龙船、踢灯、驼象社。官巷口、苏家巷二十四家傀儡”。可见舞队表演的风格与内容各不相同。为吸引游客注意,舞队中的女子打扮得格外华丽,姜夔有诗云:“南陌东城尽舞儿,画金刺绣满罗衣”,一些舞女,穿着奇装异服,赚足了市民的目光:“茸茸狸帽遮梅额,金蝉罗翦胡衫窄”;更不必说她们身姿曼妙,艺技超群,令游人念念不忘;“归来困顿殢春眠,犹梦婆娑斜趁拍”,梦里都是歌舞繁盛的景象。
街道上的千人舞队大抵不收取游人费用,为节日增添了几分热闹。若是挤不进围观的人群,或是想在僻静处欣赏歌舞,还可以令艺人来表演。早在冬至时节,就有小女孩组成的小舞队,出来表演节目了,“都城自旧岁冬孟驾回,则已有乘肩小女、鼓吹舞绾者数十队,以供贵邸豪家幕次之玩”。并非只有富豪之家欣赏歌舞,三桥等处客邸最盛,因此经常有舞女出入其中,收费也不算高。
上元游人如织,嬉游的人多,小偷也多。不同于平常往日,市民对于元宵节小偷小摸的行为,大抵怀着包容的心态。元宵节“放偷”的习俗最早出现于南北朝时期,北魏有“禁十五日相偷戏”的说法。后来,契丹、女真等民族也有“放偷”的民俗,《契丹国志》载:“正月十三日,放国人做贼三日,如盗及十贯以上,依法行遣。”也就是说,从正月十三日到十六日(金时为正月十六日一天),国人只要偷的不太过分,偷盗行为便被允许,如若偷窃了十贯以上的银钱,那就要依法处理了。然而,现实情况却是“妻女、宝货、车马为人所窃,皆不加刑”,根据辽金遗俗,妻子、儿女都算财产,因此为人所偷后,也不能对小偷施以刑罚。于是,元宵节家家户户严阵以待,遇到小偷,也不捉拿,而是“笑遣之”。
金时在“放偷”的基础上附加了新民俗,如若被偷的是主人心爱之物,失主可以携带美酒佳肴将失物赎回。因此,一些“偷窃”行为,被赋予了游戏色彩。妇女去显赫人家做客,往往趁着主人出去迎客的时机,指使其侍女偷几件器具。当主人发现,或者偷盗者主动“失言”时,主人就要拿一些点心换回物品。
宋代元宵节女子佩戴灯球(左)效果展示图。女子作为头饰的灯球并不用烛火点亮,它只有枣核般 大小,以玻璃制作而成,再配以珍珠、翡翠等饰品。在元宵夜四面灯火的情境中,灯球的玻璃通过反射 灯光与月光,显得灿烂夺目
辽金这一风俗,也影响了两宋。宋人给元宵节偷窃赋予了吉祥的意味。《岁时广记》说:“亳社里巷小人,上元夜偷人灯盏,欲得人咒诅,云吉利,”上元节偷了人家的灯还不算,一定要听见人家的咒骂,才算得上吉利。甚至南宋临安城里也流行“放偷”,因为“一云偷灯者生男之兆”,人们在上元夜偷灯,原因竟是认为得手后可以生男孩。于是,一对对夫妻跑去富家局会盗灯,还千叮咛万嘱咐,千万不能被人知道,否则就不灵验了。
于是,宋代上元节也出现一些小偷小摸之人,甚至一个不小心,就偷到皇帝面前。万俟咏的《凤凰枝令》词前小序记载了一件趣事:“自腊月十五日放灯,纵都人夜游。妇女游者,珠帘下邀住,饮以金瓯酒。有妇人饮酒毕,辄怀金瓯。左右呼之,妇人曰:妾之夫性严,今带酒容,何以自明。怀此金瓯为证耳。”皇帝请市民赏灯饮酒,一位妇人喝了酒,顺手将金杯藏起来,打算顺手牵羊,结果被侍卫当场抓住,妇人解释,自己的夫君管得严,见到自己面带酒容,只怕会起疑心,所以拿着金杯作证,以示清白。故事的结局是“隔帘闻笑声曰:‘与之’。”这帘内成全妇人心意者,很可能是宋徽宗。因此,这个故事后来被传入话本之中,作家们还绘声绘色地描写了宋徽宗的反应。然而,靖康之难,山河破碎,被迫南渡的文人,只能借诗词追忆汴梁城里的如梦繁华,万俟咏将这件小事放在词首,借“人间天上”的元宵之夜,歌颂北宋全盛时光,最后只能“空怅望,梦连昌清唱”。
宋代元宵女子夜游场景演绎。美人们靓妆艳服,穿梭在城市的街头,为宋代的词人们留下深刻的印 象,留下许多反映这一习俗的作品
尽管借着节日的喜气,偷盗行为被暂时允许,可若是举止过分,一样被官府严惩。《夷坚志》曾记载一则故事,宣和年间,有一位宗王之女真珠族姬,只有十七八岁,还未成亲,容貌美丽,十分惹人喜爱。元宵节这天,真珠受邀去别人家做客,却意外地上当受骗,上了歹徒的轿子。这些贼人将真珠姬掠走,奸污后卖与一富户为妾。富户虽善待真珠姬,但在得知她的身份后,害怕被官府追究,于是便将她抛弃在郊野。最终,历经千辛万苦,真珠族姬才与家人团聚。《夷坚志》没有讲述那伙贼人的结局,但想必他们难逃法网。
岳飞之孙岳珂曾撰写过一本《桯史》,里面记载了一则“南陔脱帽”的故事,即王寀(号南陔)五岁时的一段传奇。神宗朝时,只有五岁的南陔被家人带着,去看上元灯会,却被贼人抓走。南陔很聪明,他怀疑贼人劫他,是看中他头上那顶缝了夜明珠的帽子,便将帽子藏在怀里,不哭不闹,不说话也不慌张。后来看到皇家的马车,南陔攀车呼救,贼人心虚,扔下孩子就跑,南陔因此获救。后来,神宗皇帝亲自接见了这一神童,见他小小年纪聪慧异常,很是喜爱,并下令开封府抓捕贼人。贼人终落法网,受到严厉的惩处。
这两个故事不断被后世的文人演绎,明末清初,凌濛初的《二刻拍案惊奇》将它们汇编在一处,将两个案子发生的时间都安排在神宗朝,写同一伙贼人,第一年元宵节偷拐真珠,第二年元宵节偷掠南陔。幸运的是,聪慧的南陔在贼人的衣服上做了记号,帮助官府成功抓捕歹徒,使贼人被一一处斩。
为避免上元节人口走失,官府在大城市的巷口设立了小孩子最爱看的影戏棚子,以吸引儿童聚集。影戏类似于今天的皮影戏,放在当时,可谓宋代的“动画片”了。
宋代元宵节集市场景演绎
宋代元宵“偷灯”习俗场景演绎。人们在上元夜偷灯,原因竟是认为得手后可以生男孩。于是一对 对夫妻跑去富家局会盗灯,还千叮咛万嘱咐,千万不能被人知道,否则就不灵验了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既然街上到处都是年轻俊秀的红男绿女,电光石火之间,摩擦出爱情的火花,成了再正常不过的事。宋人在一次次元宵夜游之后,积累了大量的恋爱经验,最终化为生花妙笔,留下脍炙人口的作品。最著名的或许就是欧阳修那首《生查子·元夕》: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
不见去年人,泪满春衫袖。
词中传达出的真挚情感,足以打动历代读者。事实上,宋代大都市里的婚恋观,不似今人想象那般保守,青年男女也不一定盲婚哑嫁。《梦粱录》记载了南宋临安城的相亲风俗:“男家择日备酒礼诣女家,或借园圃,或湖舫内,两亲相见,谓之相亲……如新人中意,即以金钗插于冠髻中,名曰‘插钗’。若不如意,则送彩缎二匹,谓之‘压惊’,则姻事不谐矣。”男方带着礼物拜访女方,找一个环境优美的园林、湖舫,如果相中了女方,就把金簪子插进冠髻里,这个仪式名为“插钗”,如果没相中,就送彩缎两匹,给姑娘压惊。同样,女方也有挑选、拒绝的权利。一些胆大心细的少女,还会主动出击,争取爱情。宋代话本《闹樊楼多情周胜仙》中,少女周胜仙对范二郎一见钟情,通过与小贩吵架的方式,将自己的信息透露给二郎,很快促使范家前来说亲。
基于这个背景,就不难理解,为何元宵节会促成男女恋爱了。宋代话本《大宋宣和遗事》提到,元宵节时:“那游赏之际,肩儿厮挨,手儿厮把”,男女肩并肩,手挽手,毫无避讳,仅端门一处“少也是有五千来对儿”。不过,上元节恋情虽然甜蜜,也不一定都收获好结果。有人互诉衷肠,浓情蜜意:“元宵灯火,月淡游人可。携手步长廊,又说道、倾心向我”,可最终“人似旧,去无因,牵惹情怀破”。有人面前好女如云:“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又在灯火将尽处失而复得“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有人卿卿我我,花好月圆:“巷陌笑声不断,襟袖馀香仍在”,并相约下次再见“便相期明日,踏青挑菜”。“踏青挑菜”指二月初二,算算日子,距离元宵节不远,且春暖花开,适宜游玩。可到了踏青节,有人风雨无阻,如约前来,也有人暗中爽约,不见踪影——“自过了收灯后,都不见、踏青挑菜。”
宋代元宵节情侣约会场景演绎。在宋代,元 宵节也是促成男女恋爱的节日。话本《大宋宣和 遗事》提到,元宵节时,“那游赏之际,肩儿厮挨, 手儿厮把”,男女肩并肩,手挽手,毫无避讳,仅端门一处“少也是有五千来对儿”
元宵节的幽会不仅为诗词创作提供了灵感,也启发了话本故事的写作。宋代话本《张生彩鸾灯传》写一表人才的张舜美,元宵灯会偶遇了绝色美女刘素香,二人互生情愫,调情过程生动再现了宋代男女的恋爱体验:“搂一会,抱一会,温存软款,笑一回,耍一回,性格痴迷。点头会意,咳嗽知心。”看来即便是一千多年前的宋朝人,面临真挚的感情时,举动与今人也没什么不同。
如若上元夜没有遇见甜甜的爱情,也不必灰心,一些女子志不在此,她们大可以与姐妹们共度佳节。玩乐的形式很多,比如拜紫姑。借紫姑占卜习俗承袭自唐代,此外,宋人还以钱占卜、借食物占卜。李彭老的“心事卜金钱,月上鹅黄柳”一句,写的就是收灯之后,妇女以钱占卜的景象。
快乐果然会传染!行文至此,那一千年前的歌舞百戏、漫天焰火,那让世人魂牵梦绕的上元嬉游、欢声雷动,通过代代相传的浩繁卷帙,温暖感动后世。那些诗词、笔记之上,并非冷冰冰的只言片语,它们记述了一段风土记忆,一段流淌在文化血脉里的生活传统。
(参考文献:伊永文《宋代市民日常生活》;宋亚莉《宋词中的上元节》;程民生《惊艳:宋朝开封的城市色彩》;黎慧璇,黎家作《柳永词中的市民形象研究》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