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佳明 2025-02-11
唐代上元节看灯场景演绎。上元当夜,城中取消宵禁,准许夜行,士农工商不论阶级,纷纷走上街头,华服出行,赏灯畅游,在灯火通明中, 尽情嬉笑娱乐,贪得一日之欢
元宵佳节,位于陕西省西安市的大唐不夜城,再一次成了灯的海洋。人们穿着汉服,呼朋伴友,在此拍照打卡。道路上伫立着巨大的花灯、动物灯,树杈上缀满了彩灯,最令人流连忘返的是400多条挂在枝头的唐诗灯串,一步一诗,陆离斑驳,串织成时空隧道,将游客带向幽然而深的大唐故乡……
1000多年前,正月十五的夜晚充满了神秘的宗教色彩,初唐帝王们也未将元宵节视为法定节日。随着唐王朝国力的增强与物质水平的提高,元宵节逐渐走出了精神彼岸,走向热气腾腾的世俗生活。
从“祭神”到“娱人”
回望元宵节的历史,凝视这一古老而欢快的盛会,人们通常认为,直到唐玄宗时期,才将上元节作为节日,以制度的形式固定下来。不过,早在唐朝之前,华夏大地上就已经将正月十五当作重要的日子庆祝。南北朝时期,正月十五已经开始流行赏灯、游戏等风俗。南朝梁简文帝曾写《列灯赋》,赞美这一夜无边的灯景:“何解冻之嘉月,值蓂荚之尽开。草含春而动色,云飞采而轻来。南油俱满,西漆争然。苏征安息,蜡出龙川。斜晖交映,倒影澄鲜。”传说之中,瑞草蓂荚每月初一生一荚,生长至十五日,便迎来全盛期,此后便走向凋零。北朝宫闱之中,也在正月十五日举办“打蔟戏”的娱乐活动,得胜者由皇帝赏帛,就连权势滔天的尔朱荣,也参加过这类游戏。不过,无论是梁简文帝萧纲亲眼所见的灯景,还是北魏带有竞技意味的游戏,都是独属于宫廷的活动,并未下沉至民间,让广大百姓共享盛景。
尽管民间百姓无法像贵族一般纵情享乐,但依旧重视正月十五,因为这一天具有祭祀的重要含义。北朝百姓有“打粪堆”的习俗,一人立在粪堆旁,让人痛打粪堆,假装吃痛惨叫,以此期盼农业丰收。南朝百姓在这一天用美食祭祀门户之神,迎接神仙“紫姑”,以占卜蚕桑等事。江南江北,两处风光,各有其美。
隋代上元节场景演绎。据《隋书》载,隋代上元节,人们走上街头,无问贵贱,男女混杂,人们戴着 野兽面具,男子穿着女装,倡优艺人也打扮得十分诡异
很快,隋朝收拾了分裂三百余年的大乱局,在短暂的安稳岁月中,正月十五成了盛况空前的好日子。《隋书》描述了长安城里的上元景象:“每以正月望夜,充街塞陌,聚戏朋游。鸣鼓聒天,燎炬照地。人戴兽面,男为女服,倡优杂技,诡状异形。以秽嫚为欢娱,用鄙亵为笑乐。”人们走上街头,戴着野兽面具,男子穿着女装,倡优艺人,也打扮得十分诡异。人们袨服靓妆,车马盈道,在盛大的狂欢之中,礼教与阶级被颠覆了,以致“无问贵贱,男女混杂,缁素不分”。隋代上元节的气质与后世迥然不同,带着几分神秘吊诡、光怪陆离的意味,在历史的书页间一闪而过。由于隋朝将正月十五过得极为喧嚣放纵,大臣柳彧曾上书,恳求限制娱乐。
不过,若是遇上耽于享乐、好大喜功的帝王,逆耳的忠言只怕听不进了。隋炀帝时期,皇城端门灯火是帝王尊严的象征。《隋书》记载了大业二年(606),万国来朝时的景象:“每当正月,万国来朝,留至十五日,于端门外建国门内,绵亘八里,列戏为戏场。”娱乐活动并非仅集中于上元节当天,而是绵延了整个正月。到大业六年(610),众多藩国酋长齐聚洛阳,这一次,隋炀帝举办了盛大的庆祝活动,时间自正月十五日开始,“于端门街盛陈百戏,戏场周围五千步,执丝竹者万八千人,声闻数十里,自昏至旦,灯火光烛天地,终月而罢,所费巨万,自是岁以为常”。这场嘉会虽始于十五日,却“终月而罢”,并未突出上元节的独特性。
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随着隋的覆灭,洛阳城里声势浩大的庆典,被打上奢侈无度的烙印,在相当长的时间内,警醒着新朝的君王们。
唐王朝建立后,唐高祖李渊吸取隋朝灭亡的教训,提倡与民生息,即便是李世民当政的贞观时期,为苍生之计,仍从上到下提倡节俭。因此,官方早期很少举办上元庆典。直到唐高宗李治在位期间,带有宗教色彩的节俗活动才日趋增多。位于洛阳龙门石窟的卢舍那大佛,千百年来静坐山壁之间,无喜无悲地坐看八方来客。在遥远的唐代,高宗李治在正月十五日当天,为佛像御笔题字,《河洛上都龙门之阳大卢舍那像龛记》记载:“至二年正月十五日,大帝书额,前后别度僧一十六人。”信仰佛教的武则天,更是在登基为帝后,于长安四年(704)正月十五日,为《入楞伽经》亲笔作序。两场皇家佛教活动都选择在正月十五举办,或许源于这一日期带有的佛教色彩。
为了与民同乐,武则天曾在正月十五日办无遮大会,这是一场佛事活动,目的是消灾祈福,布施僧众。举办的地点为功德堂,它在洛阳明堂北边,由武皇的男宠薛怀义主持修建。然而,由于参与的群众过多,还酿成一场不小的事故:“观者填城溢郭,士女云会。内载钱抛之,更相蹈藉,老少死者非一。”人们争先抢钱,导致发生踩踏事故,甚至有人身亡。不过,武则天曾多次办无遮大会,并非仅局限于正月十五当天,即便不在正月举行,也宾客如云,摩肩接踵,十分热闹。
苏联文艺学家米哈伊尔·巴赫金提出了“狂欢理论”,他认为,在狂欢语境之下,日常生活中森严的等级制度、规范与禁令被颠覆了,人被视作自由的个体。唐中宗时代的上元节,是属于大唐的狂欢庆典,带着笑与自由的欢乐气氛,把一年的辛酸苦辣凝结成一瞬的欢愉酣畅。唐人笔记小说《大唐新语》载:“神龙之际,京城正月望日,盛饰灯影之会,金吾弛禁,特许夜行。贵族戚属及下隶工贾,无不夜游。车马骈阗,人不得顾。”唐长安城实施宵禁制度,到了晚上,人们无法在长安的主干道上随意行走,而上元节当夜,城中取消宵禁,准许夜行,士农工商不论阶级,纷纷走上街头,在灯火通明中,尽情嬉笑娱乐,贪得一日之欢。
狂欢的绝妙好风光,引发了文人墨客无限诗情,数百位文士挥就诗篇,将刹那繁华凝固成永恒,其中中书侍郎苏味道、吏部员外郭利贞、殿中传御史崔液三人的诗作水平最高。苏味道的《正月十五夜》生动描绘了京城的情景:
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
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
游妓皆秾李,行歌尽落梅。
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
明灯错落之间,火树银花浑然一片,河上的桥梁也缀满灯火,灯影荡漾在水波之中,远远观之,宛若银河之上架起了星桥。马蹄扬起阵阵暗尘,明月当空似在追逐行人。街道之上尽是艳若桃李的美人,她们边走边唱落梅曲。此夜没有宵禁,计时的玉漏壶不要催促时光……郭利贞写道:“九陌连灯影,千门度月华。倾城出宝骑,匝路转香车。烂熳惟愁晓,周游不问家。更逢清管发,处处落梅花。”崔液写:“今年春色胜常年,此夜风光正可怜。鳷鹊楼前新月满,凤凰台上宝灯燃。”可见出游、观灯、奏落梅曲,是这一夜的固定节目。
长安城里如梦如幻的上元夜色,也吸引一代帝王融入其中,中宗与韦后就多次微服出行,打扮成百姓模样,潜入这花晨月夕的时光。《旧唐书》载:“帝与后微行市里,以观烧灯。又放宫女数千,夜游纵观,因与外人阴通,逃逸不还。”帝后不仅自己享受上元之景,还放几千名宫女外出观灯,一些饱受深宫之苦的妙龄女子,趁机一去不复返,跟着心上人奔向自由。《新唐书》也记载,“及皇后微行以观灯,遂幸萧至忠第。丁卯,微行以观灯,幸韦安石、长宁公主第。”帝后在民间畅玩观灯后,便巡幸至大臣、公主家,与亲友共度良宵。事实上,唐朝人过上元节,观灯后登门拜访故人宅邸,似乎是常见之事,笔记小说《南部新书》也曾记载,唐玄宗在正月半欲幸虢国夫人府邸。
唐代“踏歌”场景演绎。能歌善舞的唐人过 上元节,有“踏歌”习俗。踏歌是一种边唱边跳、 载歌载舞的娱乐形式,风靡于宫廷与民间。张祜 的《正月十五夜灯》记载了宫人上元踏歌的场面 : “三百内人连袖舞,一时天上著词声。”可知宫人 踏歌呈现为“连袖舞”的样态
上元节成为法定节假日
睿宗时期的上元节,由官方主办的活动内容更加丰富,正月十五、正月十六夜晚,京城内架起高达数十丈的灯轮,万千美人观灯赏玩,亦成风景。《朝野佥载》为我们呈现了那欢乐至极的一夜:睿宗先天二年(713)“正月十五、十六夜,于京师安福门外作灯轮高二十丈,被以锦绮,饰以金银,燃五万盏灯,俱竖之如花树。宫女千数,衣绮罗,曳锦绣,耀珠翠,施香粉。一花冠、一巾帔皆至万钱,装束一妓女皆至三百贯。妙简长安、万年县年少妇女千余人,衣服、花钗、媚子亦称是,于灯轮下踏歌三日夜,欢乐之极,未始有之。”
唐朝人过上元节场景演绎。观灯后登门拜访故人宅邸,似乎是常见之事
“先天二年”是唐史上很特殊的年份,此时睿宗已成为太上皇,将皇位让给了儿子李隆基,李隆基与太平公主的权斗进入白热化阶段,政治的动荡并未影响长安节庆的欢愉。
言归正传,安福门外的巨型灯名为“灯轮”,灯轮本是佛教灯具,共有七层,一层有七灯,因看上去宛如车轮一般,故称灯轮。先天二年上元节的灯轮,不仅高大璀璨,上面还饰以锦绣之衣,缀以金玉之物。灯轮燃灯五万盏,宛若花树一般,美人着盛装,戴宝饰,其中有上千名装束华贵的宫女,也有精心挑选出的长安少女美妇,还有以三百贯巨款购买衣装的妓女,她们围在灯轮旁,宛若神女。大家在狂欢的氛围里,于灯轮下踏歌,长达整整三个日夜。隔着1300多年的沧桑风云,我们依旧可以透过代代相传的文字,窥见那一年辉煌璀璨的元宵节。
作为一种群体性舞蹈,美人们的“踏歌”虽然拥有悠久的历史,但直到唐代,才被归入上元节俗之中。踏歌是一种边唱边跳、载歌载舞的娱乐形式。无论民间还是宫廷,都流行踏歌这种既能娱人,又能悦己的歌舞。张祜的《正月十五夜灯》描绘了宫中踏歌的景象:
千门开锁万灯明,正月中旬动帝京。
三百内人连袖舞,一时天上著词声。
“内人”就是宫中人,她们的踏歌呈现为“连袖舞”的形式。能歌善舞的唐人,不只是上元欢乐景象下拍手喝彩的观众,还以歌舞为形式,融入欣喜欲狂的集体之中。
唐人上元节捡荔枝场景演绎。唐玄宗曾在正 月十五大宴群臣,宴会名为“临光宴”,除了奏乐 欢饮外,宴会中还抛撒出成千上万的荔枝,令宫人争先恐后地捡拾,捡拾多者可获赐衣物奖励
睿宗的儿子玄宗,以制度的形式,将上元节确立为国家法定节假日。天宝三载(744),唐玄宗下令:“每载依旧取正月十四日、十五日、十六日开坊市门燃灯,永以为常式。”也就是说,从正月十四到正月十六,市民都可以在夜间出游赏灯。上元燃灯自此获得了政治和法律上的保证。明代成书的《帝京景物略》追溯往事:“上元三夜灯之始,盛唐也,玄宗正月十五前后二夜,金吾弛禁,开市燃灯,永为式。”不仅如此,玄宗为了让大臣们吃好玩好,还给大家放假,起初上元节仅放假一天,后来改成三天假期,不少官员趁着休沐,或陪同家人,或偕同友人,夜游于长安的大街小巷。
为增添欢乐气氛,玄宗还在正月十五大宴群臣,宴会名为“临光宴”,除了奏乐欢饮外,宴会中还抛撒出成千上万的荔枝,令宫人争先恐后地捡拾,捡拾多者可获赐衣物奖励。王维曾作《奉和圣制十五夜然灯继以酺宴应制》描绘临光宴的场景:
上路笙歌满,春城漏刻长。
游人多昼日,明月让灯光。
鱼钥通翔凤,龙舆出建章。
九衢陈广乐,百福透名香。
仙伎来金殿,都人绕玉堂。
定应偷妙舞,从此学新妆。
奉引迎三事,司仪列万方。
愿将天地寿,同以献君王。
上元美景,不只属于长安城中太平人,还服务于所有大唐子民。宋人宋敏求的《春明退朝录》记载:“唐明皇先天中,东都设灯……是则唐以前岁不常设。”可见,唐以前洛阳不常设灯,玄宗时期,洛阳城也将上元燃灯确定为节俗常态。
既然说到燃灯,那就有必要了解,唐代上元灯长什么样子。后唐冯贽撰《云仙杂记》记载了正月十五宫中各式各样的灯:“白鸾转花,黄龙吐水,金鬼,银燕,浮光洞,攒星阁,皆灯也。”此外,唐人还会把灯做成婢女的人形,或是伫立起如树木般高大的灯树。武则天的姐姐韩国夫人,就曾在上元夜点百枝灯树,将之放在山上。灯树光亮异常,百里之外的人都能看见。玄宗时期,更是将灯树玩出新花样,唐代风俗志《岁华纪丽》载:“唐玄宗于上阳宫建灯楼,高一百五十尺,悬以珠玉,微风将至,锵然成韵。”上阳宫位于洛阳,玄宗建起高大的灯楼,上面缀满珠玉,微风吹过,珠玉相撞,发出清脆悦耳之声,从而使观众获得视觉、听觉的双重享受。可见,唐代燃灯,大小、主题、形状各不相同。
热爱歌舞百戏的文艺皇帝唐玄宗,自然不会放过上元佳节这一大好时机,他安排了歌舞、百戏、杂技以庆祝节日。《旧唐书》记载:“玄宗又制新曲四十余,又新制乐谱。每初年望夜,又御勤政楼,观灯作乐,贵臣戚里,借看楼观望。夜阑,太常乐府县散乐毕,即遣宫女于楼前,缚架出眺,歌舞以娱之。若绳戏竿木,诡异巧妙,固无其比。”唐代的“绳戏”类似于当今的“走钢丝”,女子自绳的一端蹑足而上,如履平地,路人望之如仙。为了展现技术的精湛,一些女子还在绳上踩高跷,或二人一左一右同时上绳,相遇之时,在窄窄的绳索上擦肩而过。此外,还有叠罗汉、翻跟头等杂技绝活,供人欣赏。
唐代元宵节赏灯场景演绎。这天上至帝王, 下至百姓,均可夜游赏灯
为庆祝上元节,玄宗会提前令人作新曲,以待佳节演奏,为此还演绎出几段动人传说。元稹《连昌宫词》里有“李謩压笛傍宫墙,偷得新翻数般曲”一句,“李謩”句下自注云:“玄宗尝于上阳宫夜后按新翻一曲。属明夕正月十五日,潜游灯下。忽闻酒楼上有笛奏前夕新曲,大骇之。明日密遣捕捉笛者,诘验之。自云:‘其夕窃于天津桥玩月,闻宫中度曲,遂于桥柱上留谱记之。问其谁氏,奏云:臣即长安少年善笛者李謩也。’玄宗异而遣之。”玄宗曾在上阳宫新翻一曲,打算第二年正月十五日,潜游观灯时演奏。忽然听到酒楼上有人吹笛,奏的曲子正是之前所作的新曲,皇帝大为惊愕,第二天便命人秘密抓捕吹笛之人。经过一番问询得知,那人乃长安少年李謩(又称李谟),十分擅长吹笛,之前在皇城前的天津桥上游玩赏月之时,偶然间听到宫中的新曲,于是在桥柱上记下曲谱。这个故事从侧面说明,当时人们有在上元节观赏歌舞的习俗。
玄宗也很喜欢“踏歌”这种官民同乐的歌舞,不仅沉醉其中,还命张说写“踏歌词”。所谓“踏歌词”,可以看作人们踏歌时使用的口号或歌词。张说奉命所作的踏歌词,其中一首为:
花萼楼前雨露新,长安城里太平人。
龙衔火树千灯艳,鸡踏莲花万岁春。
帝宫三五戏春台,行雨流风莫妒来。
西域灯轮千影合,东华金阙万重开。
寥寥几句,盛唐气象跃然纸上。
宫廷牵头带动了节日气氛,在一片花团锦簇、灯火辉煌的氛围中,世人沉醉于李唐王朝的太平盛世。不过,民间百姓从来都有自己的主意,除了官方出面主持的活动,还有很多趣味十足的民俗活动,在广大的天地间肆意生长。
唐代元宵节场景演绎。“楼上看珠妓,车中见 玉人”,是陈子昂形容上元节美人的诗句。唐代大 都市百姓过元宵,第一要务就是盛装出游,打扮得漂漂亮亮出门玩乐
民间上元怎么玩?
民间百姓过元宵,第一要务就是盛装出行,一年到头遵守宵禁政策,好不容易迎来大好节日,必定要打扮得漂漂亮亮。其中尤以女子装束最为华丽。调露二年(680),陈嘉言与陈子昂等人创作同题唱和诗《上元夜效小庾体》,描绘东都上元景象。陈嘉言写道:“今夜可怜春,河桥多丽人。”同时代的陈子昂也写:“楼上看珠妓,车中见玉人。芳宵殊未极,随意守灯轮。”盛装的美人给两位诗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大都市的女性,不仅衣着光鲜,还用各色珠宝首饰妆点自身,袁不约在诗作《长安夜游》中写道:
凤城连夜九门通,帝女皇妃出汉宫。
千乘宝莲珠箔卷,万条银烛碧纱笼。
歌声缓过青楼月,香霭潜来紫陌风。
长乐晓钟归骑后,遗簪堕珥满街中。
当黎明来临时,长安城空旷的大道上,满是昨夜人头攒动之下,妇人们不慎遗落的发簪与耳饰,这也从侧面证明,长安城的治安算得上相当不错,即使到袁不约生活的中晚唐时期,依旧“路不拾遗”。
唐代上元节放水灯场景演绎。江南地区也流行上元燃灯,杭州城地处江南水乡,拥有独具地方特色的水灯
车水马龙的盛会,光鲜亮丽的男女,为谈情说爱提供了契机。前文提到,中宗朝的宫女,在上元节当晚有幸出宫,其中就有人找到了心上人,一同奔向自由新生活。不仅宫人借着上元夜约会,民间女子也愿意趁机寻觅良缘。《唐两京城坊考》记载:“驸马独孤明宅与寺相近,独孤有婢名怀香,悦西邻一士人,宵期于寺门。”驸马之家的婢女怀香,终于在上元节,约到了自己心悦的男子。同时,也有一些妾室,不满足于自己的婚姻状况,在上元节与人私奔。“李节度有宠姬,元夕,以红绡帕裹诗掷于路,约得之者,来年此夕会于相蓝后门。宦子张生得之,如期而往,姬与生偕逃于吴。”这位女子,还以“李节度姬”为名,留下三首诗篇,表达了她对生活的委屈与不满,抒发了对爱情的渴望与追求。最终,这位颇有文采的女子终于奔向了幸福的结局。她的故事在“与生偕逃于吴”时戛然而止,我们不知道她是否拥有完满的婚姻,但那三首诗篇,却随着这段奇闻轶事,被一同留在史料之中。
唐代民间有正月十五“迎紫姑”的风俗,这一习俗最早出现于南北朝时期,人们迎紫姑以占卜未来,尤其是占卜蚕桑之事。也有人说紫姑是厕神,南朝刘宋时期的志怪小说《异苑》云,紫姑神生前原本是男人的妾室,一直被大妇主母欺负,激愤而死。后世人迎紫姑,往往拿着紫姑画像,在厕所或猪圈边迎候,口中念道:“子婿(紫姑夫君)不在,曹姑(大妇名)亦归去,小姑可出戏。”用以召唤这位身世凄凉的女性。提着画像的人忽然觉得沉重,那便是紫姑到了,于是人们便摆好酒肉瓜果,画像也变得辉辉有色。接着,人们向紫姑提问、占卜各种事情,比如今年的桑情如何?为了判断结果的好坏,人们把用于祭祀的牺牲放在前面,用射钓占卜,如若射中,代表有好结果,人们便会狂舞起来;如果没中,就各回各家睡觉去好了。故事的最后,作者还颇为神秘地写道:“平昌孟氏恒不信,躬试往捉。便自跃穿屋,永失所在。”平昌县孟氏总是不相信,试图躬身去捉紫姑,结果跳穿了屋墙,自此竟然失踪了!孟氏的结局,无疑为这个传说增添了几分“可信度”。
唐代元宵节场景演绎。唐代洛阳上元节,百姓制“芋郎君”与“鸡肉酒”,并将鸡肉酒赠予亲友,放在 对方门前的地上,也不敲门打扰,兴尽则去
唐人称紫姑为“阿紫”,在广大的中原地带及南方,多有祭紫姑的风俗。这类祭祀大多属于“淫祀”,没有得到官方的认可。李商隐写“羞逐乡人赛紫姑”,带着几分羞愧,与乡下人一同祭祀紫姑,也说明这类活动没有办法登上帝都的大雅之堂。
南方部分地区,有正月十五举办拔河比赛的风俗,拔河比赛模拟的是先秦时期楚、吴两地的交战情况,《封氏闻见记》载:“襄、汉风俗,常以正旦望日为之。相传楚将伐吴,以为教战……古用蔑缆,今民则以大麻絙,长四五十丈,两头分系小索数百条,挂于前,分二朋,两朋齐挽,当大絙之中,立大旗为界,震鼓叫噪,使相牵引,以却者为胜,就者为输,名曰拔河。”比赛双方分为两个队伍,中间以大旗为界,互相拉扯,以决胜负。在漫长的发展过程中,拔河逐渐褪去战争的色彩,多了些观赏趣味,这种游戏一度传入宫闱。据记载,中宗与玄宗都曾举办过拔河比赛,时间也不拘泥于正月十五,中宗曾趁着清明时节草长莺飞,在春意盎然的御梨园球场举办拔河,而玄宗为庆祝丰收,多次在御楼举办拔河,参与者多达千人。
由于正月十五本身与佛、道两教有着密切联系,唐朝上元节还有一些宗教习俗。如道教提倡在上元节(正月十五)、中元节(七月十五)、下元节(十月十五)做斋事。世俗生活中,也有禁杀生的法律制度。唐高祖曾下令“正月五月九月禁屠宰、杀戮”,玄宗开元二十三年(735)敕:“每年正月、七月、十月、三元日,起十三日至十五日,并宜禁断宰杀渔猎。”唐武宗也下令:“三元日各断三日。”长安与洛阳,还设立了许多放生池,供人们放生使用。
正月十五,大城市争相燃灯,但民间的燃灯习俗却各有不同。洛阳流行“赛灯”,以灯多为荣。“洛阳人家,上元以影灯多者为上。其相胜之辞,曰:‘千影万影’。”除此之外,洛阳还盛行“影灯”,这种灯类似于走马灯,它的具体样态被宋人详细记载下来。《武林旧事》说它“五色蜡纸,菩提叶,若沙戏影灯马骑人物,旋转如飞。又有深闺巧娃,翦纸而成,尤为精妙”。点灯后,火烛发光发热,使灯旋转,影灯中各异的图像便会一一呈现。洛阳城内,不输于长安的灯景烘托了热闹的气氛,甚至引得玄宗与杨贵妃微服出宫游玩。元稹的《灯影》便浪漫地描写道:
洛阳昼夜无车马,漫挂红纱满树头。
见说平时灯影里,玄宗潜伴太真游。
在西北地区,如敦煌,也有燃灯的风俗。敦煌文献S.2832《愿文等范本》记载:“初入三春,新逢十五。灯笼火树,争燃九陌之时;舞席歌筵,大启千灯之夜。”不过,敦煌燃灯不拘于上元佳节,在参与佛事活动,或祈福之时,也会燃灯。长安、洛阳不同,敦煌燃灯地点较为固定,由于与佛事有关,多在莫高窟、寺院、官府、民宅等地,类似于走马灯的影灯在此地也很是流行。
南方地区也流行上元燃灯,日本学问僧圆仁在《入唐求法巡礼行记》中就描写了扬州上元节:“十五日夜,东西街中,人宅燃灯……寺里燃灯供养佛,兼奠祭师影,俗人亦尔。当寺佛殿前建灯楼;砌下、庭中及行廊侧皆燃油,其灯盏数不遑计……知诸寺堂里并诸院,皆竞燃灯。”杭州城地处江南水乡,拥有独具地方特色的水灯。李郢《上元日寄湖杭二从事》写道:“恋别山灯忆水灯,山光水焰百千层。谢公留赏山公唤,知入笙歌阿那朋。”漫山遍野的山灯,与摇曳在湖水之上的水灯交映成趣,装点了锦绣山河,远处传来名为“阿那朋”的曲子,传达着百姓的节日之乐。《太平广记》还记载了江陵上元风俗,“江陵旧俗,孟春望夕,尚列影灯。其时士女缘江,軿阗纵观。”“望夕”指的就是正月十五日的晚上,各处也摆放影灯,士女云集于盛会,沿着江水岸边两侧驻足观赏景色。
唐代元宵节场景演绎。唐代上元节流行的美食,有油䭔、丝笼、火蛾儿等油炸面点,玉粱糕等糕点, 还食“膏糜”,即肉粥
唐代元宵吃什么?
21世纪的我们过元宵节,吃汤圆、元宵已然是必不可少的节俗。寒冬料峭之夜,来一碗热腾腾、白糯糯的汤圆,香甜之气瞬间萦绕口舌,再配上一口热汤,足以慰藉假期结束即将离乡的心绪。然而,唐代可没有晶莹光亮的汤圆,元宵佳节,舌尖上的大唐,有自己独特的节日美食。
世人在元宵节安排美食的习俗,还得追溯到更为遥远的南北朝,宗懔在《荆楚岁时记》中提及:“今州里风俗,望日祭门,先以杨枝插门,随杨枝所指,仍以酒酺饮食及豆粥插箸而祭之。”正月十五的酒酺、豆粥及其它饮食,都是为祭祀而准备。到了唐代,正月十五的美食开始走下神坛,走向人间。从前为祭祀准备的粥,成为元宵节必不可少的美味。《唐六典》记:“正月十五日,晦日膏糜”,“膏糜”就是肉粥。不过,六朝残存的民俗记忆,还是随着人间烟火,幽荡在这一碗小小的粥中。尽管煮食“膏糜”不再以祭祀为主要目的,但依旧体现了人们求财的心理:因粥黏腻,唐人认为能以粥“黏财”。
除了肉粥,“面茧”是另一种带有祭祀遗风的元宵美食,它以糯米为材料,制成茧状,过去用以祭祀蚕神。到了唐朝,求暴富、求升官、求走上人生巅峰的人们以面茧占卜官位高下。那么,面茧占卜到底准不准呢?恐怕唐人自己也没有那么在乎,毕竟,比起探求占卜结果,玩面茧的过程更类似于游戏,为节日增添了许多喜气。
在辽阔的北方,唐人喜食面食,从小麦之中收获的点点希望汇聚成花样百出的面点,咬下一口,满是幸福感。元宵节自然也少不了面食。宋人庞元英在《文昌杂录》里记载:“唐代岁时节物……上元则有丝笼”,“丝笼”就是一种面食。据推测,这是一种将麦面抽成丝状,盘旋制作的圆饼。成书于五代时期的《云仙杂记》记载了许多唐代、五代时期的风俗见闻,提到上元节时说:“洛阳岁节正月十五日,造火蛾儿,食玉粱糕。”据推测,火蛾儿是一种油炸的面点,玉粱糕是以面粉制作的糕点。
除了火蛾儿和玉粱糕,爱吃、会吃的洛阳人还为节日制作了“芋郎君”与“鸡肉酒”,文献记载:“洛阳人家……又各家造芋郎君,食之宜男女,仍云送鸡肉酒,用六木瓶之,于亲知门前留地而去。”“芋郎君”是一种点心,以芋酥捏成人的形状,故而得名。吃饱喝足的洛阳人,将鸡肉酒拎往大街小巷,放在亲友门前的地上,也不敲门打扰,兴尽则去。
今天的人们若是看到唐人过元宵节的方式,或许倍感新奇,这些五花八门、风格各异的过节习俗,承载着唐人对美好生活的无限向往,体现着唐人热气腾腾的生命活力,在史书的字里行间熠熠生辉,保存至今,滋润温暖着一代又一代的华夏儿女。尽管一千多年前的过节方式与当代有所不同,但人们的喜悦心情与美好祝愿,却是一脉相承。
(参考文献:李曼《唐代上元节俗的历史考察》;肖建勇《唐宋女性出游与出游活动研究》;朝晖《元宵节的习俗》;赵昕宇《唐长安城节日活动与空间秩序研究》;丁庆勇《唐代游记文学研究》;张勃《唐代节日研究》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