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思达 2024-09-30
嘉峪关关城,明,位于甘肃嘉峪关市,始建于洪武五年(1372),是甘肃境内明代长城关隘的代表。如今,甘肃境内现存历代长城总长度约3654千米,其中明长城总长度位居全国第一位
元狩二年(前121)夏,汉军在霍去病率领下二出陇西,实施了一次堪称大胆的奇袭。他们从庆阳西北出发,经富平(今甘肃环县)进入银川平原,由此沿黄河北上,过朔方郡寙浑县(今内蒙古巴彦高勒市保尔浩特古城)出鸡鹿塞(今保尔浩特古城西北20千米哈隆格乃山口),由此转向西北一路500多千米,抵达居延(今内蒙古阿拉善盟境内)后急转西南,沿弱水(今额济纳河,上游又名黑河)直插向河西走廊。
翻开地图人们便可看出,汉军走了一个大“几”字形,绕开匈奴关注的对峙第一线(今庆阳、武威一带)突然出现在河西走廊北端,此战出其不意的汉军大获全胜,俘虏匈奴单桓、酋涂二王,以及他们麾下的“相国、都尉以众降下者二千五百人”,另外还俘获其他匈奴五王和五王母,单于阏氏、王子及相国、将军、当户、都尉等大小将吏122人,号称斩首3万余级。加上当年霍去病“转战六日,过焉支山千有余里,合短兵,鏖皋兰下”,匈奴右翼在军事意义上已不复存在。此年秋,遭受重大打击的匈奴爆发内讧,浑邪王、休屠王率众归汉,河西走廊正式纳入汉朝版图。
纵观中外历史,农耕文化和游牧文化有冲突性,也有互补性,但如何管控、化解恩怨,如何合作共赢,则体现出文明的智慧。河西归汉之后的历史发展,就印证着中华文明突出的和平性:尽管中华文明内部草原与农耕文化两部分之间也会产生激烈冲突,然而冲突之后,先民还是能以大智慧作出极富远见卓识的处置,让河西走廊地区成为消弭恩怨的桥梁,进一步成为交通和合之要道。
纵观千年历史,河西走廊历来如是,反复向世人展现中华文明擅长建设和平、守护秩序、促进中外发展的特点,而对此波澜壮阔历史进程最直观的见证与象征,恐怕就是此地营建千年、一直屹立至今的长城吧。
鄣塞见证守边防御战略
战争从来不为中华民族所热衷,早在先秦时期哲人老子就曾深刻地指出:“兵者不祥之器”,甚至表示“战胜以丧礼处之”,但他同时也补充说明:“不得已而用之”。
老子的话鲜明道出了中华文明的战争观:国人不希望战争,追求“慎战不战”。但古人也清楚地意识到,有时唯有斗争才能获得和平,汉匈战争即是如此。西汉初期,汉廷也尝试过非战争手段,高帝、吕后、文、景等四代统治者出于现实考虑,几十年间一直用和亲换和平,然而匈奴单于却将汉廷对和平的追求当作软弱可欺,屡屡南下骚扰劫掠,光刊载于史的大规模南侵就多达五次:文帝前元三年(前177)、前元十四年(前166)、后元六年(前158);景帝中元六年(前144)、后元二年(前142),几乎次次震动京师,此外诸如文帝前元十五年(前165)到后元元年(前163)匈奴连年发动的小规模烧杀掳掠更是不绝于书,直到武帝于元光二年(前133)发起反击作战,匈奴南下劫掠才算告一段落。
从元光二年马邑之变到元狩二年霍去病横扫河西,汉匈战争已进行10余年。以后世角度看,此次取河西地可谓胜利关键转折点之一,但身处战争迷雾的汉廷君臣却未必能明了,他们所见到的是匈奴一直对河西之地耿耿于怀,时刻谋划反攻。据《汉书·赵充国传》记载,武帝后元元年(前88),匈奴还派人到小月氏传告诸羌:“汉贰师将军众十余万降匈奴”,以地为饵引诱共同出兵“张掖、酒泉本我地,地肥美,可共击居之”。果然不过月余,羌侯狼何就遣使到匈奴“藉兵”,“欲击鄯善、敦煌以绝汉道”。由此可见,直到武帝末年,匈奴似乎还有反扑之力,对当事者来说,汉匈战争漫长又复杂,离达成最终目标——实现持久稳定和平还远得很。
战争局面扑朔迷离,结束遥遥无期,给决策者带来一个无法避免的问题,他们似乎面临着艰难的二选一:到底是穷兵黩武打到汉匈两国你死我活为止;还是就此罢手,干脆前功尽弃,关起门来在敌人面前当鸵鸟?
汉廷给出了另一种答案。
早在汉军大破匈奴之际,曾任丞相长史的严安给汉武帝上书,告诫皇帝:“深入匈奴,燔其龙城,议者美之。此人臣之利,非天下之长策也……行无穷之欲,甘心快意,结怨于匈奴,非所以安边也。”史书没有留下严安具体事迹,独独收录他此份上书,可见史家对他意见的肯定。概而言之,严安便是要求决策者着眼于长远,指出战略目的绝非追求“行无穷之欲”,根本是要“安边”。另一位高级智囊主父偃也建议朝廷将主动进攻战略调整为守边防御,确保西汉边疆地区稳定与和平,具体措施便是仿效秦代在北部战略要地修筑长城。
河西地区的汉长城建设大背景便是如此。其实修筑、利用长城进行防御亦非汉家独创,早在战国与秦时中原各国先后修建的齐、赵、燕、秦诸长城,西汉王朝建立初期便沿用之。史载,早在文帝后元六年(前158),文帝就让令免、苏意、张武等人率军分屯飞狐(今河北蔚县飞狐峪)、句注(今山西代县北雁门山)以及北地(可能为今甘肃环县一带),依托秦长城“备胡”,此时汉军就可能对秦长城进行一定程度修缮,并在长安到长城沿线修筑一系列烽燧以传递消息。到武帝元朔二年(前127),汉军刚收复被匈奴蚕食的河南地(今内蒙古河套地区),就立即“复缮故秦时蒙恬所为塞,因河为固”。
不难看出,直到汉武初期,西汉朝廷的长城基建大都是围绕故秦长城展开,主要不外乎修缮,但等到河西地区归汉之后,情况则便为之一变:西汉王朝不仅收复了昔日秦王朝旧土,还通过“降浑邪、休屠王”取得匈奴右地的河西地区,旧长城已不足以保卫全境,营建新长城便提上议事日程——略有点滑稽的是,西汉王朝惩秦朝修长城导致人民大起义而亡的先例,不敢公开言自己也要修长城,名之为修“塞”或“鄣塞”。
对照《史记·平准书》和《汉书·食货志》可知,大约自取河西之战后9年的元鼎五年(前112)起,汉廷正式开始在河西地区大规模兴建长城。史载当年武帝发动“数万人渡河筑令居,初置张掖、酒泉郡”,并且在“上郡、朔方、西河、河西开田官,斥塞卒六十万人戍田之”,不仅拉开了修建河西地区长城的序幕,也标志着西汉朝廷在汉匈问题上进行重大调整——战略目标从追求汉匈战争胜利转为谋求长治久安的守边防御。
从南北两方守护河西的汉长城
《汉书·西域传》有言,汉武帝“始筑令居以西”,指出汉代河西长城边塞中,最先动工的为令居至毛目段。令居即今甘肃兰州市永登县,此段长城一路沿着龙首山向北而去,即所谓“因山而塞”,过武威抵张掖后便在此改沿弱水西北行,抵达西边的毛目(今酒泉市金塔县鼎新镇),即所谓“因河而塞”。
到元封四年(前107,一说元封三年),随着赵破奴率汉军击破臣服匈奴的姑师(又名车师)、楼兰,长城也随之延伸,即“酒泉列亭鄣至玉门矣”的毛目至玉门关段。据后世专家实地调研,史书所述的玉门并非汉玉门县(今甘肃玉门市赤金镇),而是指玉门关(今甘肃敦煌市阳关镇),此段长城起于当时隶属酒泉的毛目,向西先沿着讨赖河(又名临水,今北大河)而行,讨赖河转南后仍一路西延,然后傍疏勒河向正西直抵玉门关,基本也是“因河而塞”。
河仓城(又名“大方盘城”),汉,位于甘肃敦煌市区西北约60千米处。它建在高于疏勒河河床2米多的土台上,是西汉储存军需的仓库,有仓城、内城、外城三重
从太初三年(前102)起,武帝下令对北方鄣塞进行扩建,他派“光禄(卿)徐自为出五原塞数百里,远者千里,筑城鄣列亭至庐朐(今蒙古克鲁伦河)……使强弩都尉路博德筑居延泽上”。(《汉书·匈奴传》《史记·匈奴列传》)从该段资料中后人可知,此次筑长城是涉及整个漠北的大工程,即《汉书·赵充国传》中提到的“北边自敦煌至辽东万一千五百余里,乘塞列燧”,最西便是路博德所筑居延,即从毛目出发,沿弱水下游(今额济纳河)一路修至居延泽西端和南端。
天汉元年(前100),朝廷“自敦煌西至盐泽,往往起亭”,即延长元封四年所筑酒泉至玉门段长城,使其从敦煌西出玉门关,过今新疆白龙堆北,绕罗布泊(盐泽)北岸向西延伸,不过据后世专家考察,此段亭鄣仅有烽台而无塞城。此外,截至宣帝地节三年(前67),朝廷还增筑武威至媪围(今甘肃白银市景泰县境内)黄河渡口的塞垣。
候史广德坐罪行罚檄,汉,出土于居延甲渠候官遗址,现藏甘肃简牍博物馆。其内容指出候史广德失职,致使管辖的长城各隧守御器械缺少、损坏和军粮不足,因此被杖责五十
后人不难从中看出河西北线汉长城建设的轨迹。大体而言,工程大规模启动于武帝元鼎五年左右,到宣帝地节三年大体完成。45年间,西汉朝廷不惜人力物力,先后分五次在河西地区分段修建起总长度1500多千米的长城。这些烽燧塞垣或依龙首山、合黎山和马鬃山而行,或傍额济纳河、疏勒河而建,不仅沿河西走廊北部与阿拉善高原分界线构筑防线,同时还前出居延一带构筑要塞。
另一方面,河西地区是两条连绵山脉中间狭长的西北—东南走廊,其军事压力主要来自北线,理论上走廊南线,也就是祁连山和阿尔金山北麓无需建设长城。从史料来看,此观点似乎并无问题,至少汉代正史中不见河西地区南线筑塞的记载,可当人们将历史镜头拉远,还是会发现蛛丝马迹:《晋书》提到西凉国主李暠说他曾“筑敦煌旧塞西、南二围,以威南虏”,此“旧塞”,明显指的是汉代塞城,似乎暗示河西走廊南线也存在长城。
后世的考古与田野调查证实了《晋书》所言。随着20世纪居延和敦煌悬泉置汉简相继出土,人们在其中便找到河西走廊南塞痕迹:在居延汉简中,有一条提到“氐池塞尉”(H119.53),而在悬泉置汉简中,有一简为建昭二年(前37)敦煌太守发给属下的文书(《敦煌悬泉置汉简释粹·第70条》),其中提到“南塞三候”。氐池为汉张掖郡属县,大致位于今张掖市南至祁连山北麓民乐县。敦煌“南塞三候”具体地点虽不可考,但可以肯定是位于河西走廊敦煌段南线,而且规模不小。
更有力的证据来自田野考古,考古工作者在今天酒泉市肃北县的鄂博山和鹰嘴山发现了一条长约80千米,同玉门、瓜州、敦煌以北汉长城大体平行的汉塞遗迹,遗址底宽约1米,残高2到3米,同敦煌、居延等地汉塞一样也是由白茨或红柳夹土石而成,整体沿山势呈东西分布,而且此地在古时恰属敦煌郡广至县境,很可能就是《晋书》和悬泉置汉简所言“南塞三候”旧塞。
不仅如此,考古工作者还在张掖市肃南县祁连山北麓牧区发现了30多座东西向分布的烽燧遗迹,或建于地势险要的山巅,或扼守于冲要河口,显然也是鄣塞防御体系的痕迹。而且若将其串联起来便可发现,肃南与肃北的烽燧遗迹及史书中所见“氐池塞”恰能连作一线,足以证明河西走廊南线也有塞垣长城存在。至于走廊南线长城为何千百年来名气不显,有专家推测是因为南线祁连山、阿尔金山远较北面诸山险峻,海拔均在5000米以上,守备南线只需在关键河口山隘处扼守要塞即可,无需像北线一样连绵不绝惹人注目,故而容易被人忽略。
六工城遗址,位于甘肃省酒泉市瓜州县南岔镇七工村西2千米处的荒草滩上,是汉至唐时期的古遗址,初步考证大城当为“宜禾县”,小城当为“昆仑障”之故址
不仅是安全堤坝
史料和考古发现都足以证明,从汉朝起,长城就像双臂一般从令居张开,紧紧地将河西走廊搂抱在怀中,像一座稳固的堤坝,为这片土地上的文明提供安全保障,此中典型案例莫过于汉朝对北线居延塞垣的营建。
花庄墩,汉,残高3.6米,位于甘肃金塔县航天镇营盘村西北10.6千米的营盘水库中
从广义上讲,居延虽也算河西走廊一部,但毕竟从酒泉、张掖前出300千米,为何要在此耗费人力物力修筑长城?其实,人们只要考察地理便会叹服于先人智慧:河西走廊为两山所夹,中间可供人类生存之地大都是一些存在水源的绿洲城市,而若是从北线南下,居延泽便是距离最近的大湖。汉军守住此地,匈奴南下骑兵难以补给淡水,便谈不上倏忽奄至,其效果就如当代中西交流史专家张维华所言:“汉欲保张掖、酒泉之地……如仅恃其在河西走廊所立之塞(即令居至毛目段),必感不甚安妥,故于其外边之地复筑一居延塞。汉西北之地有此二边,大体可恃以无恐矣。”
另一方面,先人在军事压力较大的北线构筑两道防线倒也罢了,为何还要在匈奴势力无法到达的河西走廊南线构筑长城?解答此问题,人们就必须对汉代战略家提出的“断匈奴右臂”有更深刻的理解。此战略构想不仅仅在于击溃匈奴右翼浑邪、休屠的军事存在,背后还有更深层次的考虑,即“南隔西羌,西通西域”“隔绝羌胡,使南北不得交关”,对此,《汉书》有更具体的表述:“孝武……患其(匈奴)……结党南羌,乃表河西……隔绝南羌、月氏。”
南羌指当时居住于青海一带的羌族部落,月氏是盘踞于敦煌阳关西南的小月氏狼何部,用河西南北长城隔绝南北使匈奴、南羌“不得交关”,从而消弭敌人合流可能性,将敌人进行军事冒险的念头扼杀在摇篮中,使得河西的安定局面能够长久保持,实乃守护和平、消除战争最佳的“上兵伐谋”作战。此外,人们还看到,正是依托河西长城立体防御体系,汉军能有效地实现守边防御,同时他们也不会因有着稳固的后方基地四处出击,而是“慎战不战”,将更多精力投入维护当地和平发展,建立和谐稳定秩序,保障西域诸国交流之中。
其实,如若后人考察河西汉长城兴建的关键节点,很快就可发现,保障同西域诸国交通和合一开始便是武帝兴建河西长城的动机之一。《史记》 《汉书》都曾记载,最初兴建河西长城的元鼎五年并不太平,此时南越高树反旗、西羌蠢蠢欲动,为何刘彻偏选择此艰难时刻动工?对照当时发生的大事件人们便发现,武帝决策“渡河筑令居”恰恰就在张骞第二次出使归来后。元鼎二年(前115),张骞率领的使团从乌孙返回,还带回来数十位前往汉朝的探路使者,以及数十匹良马,之后“西北国始通于汉矣”。即是说,武帝为保障与西北诸国的交流往来,不惜咬牙坚持开工。
类似的还有玉门至盐泽段,该段长城兴建的契机便是太初元年(前104)李广利伐大宛,此役持续到太初四年(前101)班师,史载长期被匈奴控制的西域诸国大受震动,“多遣使来贡献”,中外交流打开了新局面,而汉朝在敦煌至罗布泊“起亭”的重要目的,便是“置使者校尉领护,以给外国者”。
正如史料所言,河西长城自兴建肇始便不是单纯的军事设施。保障与西域诸国交通,进而促进各民族间了解、相互和平发展,也是其重要的作用之一。
守护和平的汉关卡
正如堤坝用水闸调节水流一般,西汉用长城守卫河西地区,同时用关卡管理内外交流,而这些关卡防备周密,为长城之内的人们提供着安全保障。
在河西走廊汉长城中,名气最大的当数阳关和玉门关,自王之涣写出“春风不度玉门关”,王维写出“西出阳关无故人”之后,此两关就成为汉长城关卡中的代表。史料记载,玉门首现于元封四年(前107)“酒泉列亭鄣至玉门”,玉门关在当时玉门县西“一百里”左右,而阳关则在玉门关南,两关对峙,分别扼守西域经河西通往内地的南北两条大道。玉门得名一说是因西域输入玉石取道于此,也有人提出玉门与阳关可能是移植中原地名:洛阳东部成皋关与阳关也是北南相对,成皋关北门就叫玉门。
“玉门当谷隧”简
令人感到遗憾的是,由于丝绸之路开通新道等原因,最初玉门关在东汉就可能东迁(另一说为北周时期),唐人所见汉玉门关、阳关都已是“故址”,今人只能通过考古了解汉代两关盛况。据专家考证,今天敦煌市西北80千米处阳关镇的小方盘城便是当年玉门关,其南为阳关,只可惜今天阳关遗址几乎不存,唯有玉门关还留下诸多遗址。
今天小方盘城为四方形,东西长23米,南北长23.6米,残存的堡墙底宽3米(推测完整时为5米),顶宽2.8米,高10.9米,整个墙体用黄土夯实,夯层平均厚约8厘米左右。昔日玉门关同长城相连,可惜今天只剩残垣。出小方盘城西门,人们便可见用当地芦苇、红柳枝同砂石交替铺成的长城城墙,芦苇柳枝厚度一般在4到5厘米间,而砂石则可达20厘米,城墙整体高可达3.4米,宽可达4米多,边上便是连接罗布泊和河西走廊的大道。今天,人们站在小方盘城上还能见到周边许多烽燧遗址,较为典型的是距小方盘城西4千米的当谷燧。当谷燧整体为四方形,主体建筑为残高就达7.8米的望楼,同样是芦苇柳枝和砂石铺筑,望楼东楼还有小屋遗址,推测是当年戍卒居住。此外,在小方盘城西5千米处还有一大方盘城,可能为史料中记载存储军粮的河仓城遗迹。以常理而论,当年玉门关必是大、小方盘城配合附属长城、烽燧组成的一整套防御系统,配合上当地地理,更是防御效果惊人:小方盘城位于两山对峙的夹口中,其中有疏勒河形成的小湖泊,城堡位于其中一小湖泊南岸,而与其连通的长城、烽燧形成立体防御体系,将所有水草丰茂之处牢牢看住。
小方盘城,汉,南北长26.4米,东西宽24米,位于河仓城西南约10千米处。20世纪以来便有说法认为这里是西汉玉门关关址。但随着1979年东距小方盘城11公里处的马圈湾遗址出土多达1200余枚玉门关相关简牍,且多为过所和出入关致籍,亦有学者提出马圈湾一带才是真正的玉门关所在
不仅是著名的玉门关,从其他一些名气较小的汉关遗址中,后人也能看出河西地区长城防御工事之完善。在今甘肃酒泉市金塔县天仓乡北25千米处,考古工作者发现了汉长城肩水金关遗址。此关卡选址同样经过精心考虑,位于额济纳河上游谷地北口,扼守河西通往居延泽的咽喉,拱卫南面肩水都尉所居鄣城。今人所见肩水金关为两座对峙的方形夯土堡垒。堡墙南北宽2米,东南长6.5米,宽1.2米,两堡之中关门门道宽5米。从土堡残存的大门构建来看,当年关门上应有门楼,院内有仓库、马厩等附属设施,配合出土简牍人们可以推断,当年此关设施完善,同时驻扎着三套人马,肩负着关卡、驿站和烽候等多种功能。最让人吃惊的还是此关的一些防御措施,不仅在关内西南侧建有边长约35米的障城,西北角有堡垒和烽燧,关键在关门内外沿墙角还设有防步兵尖木桩和防骑兵的方形陷马坑,陷马坑内也设有尖桩,桩底有榫槽,通过横短木固定,使其不会被马蹄踢到。
居延遗址A32号,汉,即通称的“肩水金关”故址。1972至1974年,肩水金关出土、采集了10778枚汉简。其实,这座遗址的功能非常多样,金关、东部候长、騂北亭、通道厩等机构都驻于此地
见证朝贡贸易的河西明长城
明朝自朱棣迁都北京后,其北部局面同西汉初略为相似,需要面对来自北方残元势力的军事压力。明初朱元璋、朱棣都尝试过以军事手段解决,虽然曾给予蒙古诸部沉重打击,但到明中期之后北方边患日重,守边防御重新被提上议事日程。到明弘治年间(1488—1505),围绕长城沿线的“九边重镇”基本成型,其中管辖河西地区的正是甘肃镇,辖区起于东南的今兰州市黄河北岸,西北至嘉峪关讨赖河一带,地跨约800千米。
甘肃镇的长城修建工程起于明中期的嘉靖二十六年至二十七年(1547—1548),后在隆庆五年(1571)和万历二十六年(1598)再度增修,形成河西地区的明长城。其东端有南、北二道,分别与宁夏镇和固原镇相接,之后在武威境内合二为一,两道合计525千米,从武威以西至酒泉的明长城走向则基本同汉长城一致。就构建方式看,河西明长城修筑时本着“利用自然地形,就地取材”的原则,在戈壁荒滩多用版筑夯土墙,底宽3.1—4米,顶宽0.9—1米,高度一般在4—5米间,如嘉峪关关城南段;而在山岭地段多用片石夹土墙,有厚10—12厘米的土层和10—15厘米的片石和黄土分层叠垒而成,如景泰县索桥段;此外还有用树木、木板在山崖险要处设立的崖榨墙,利用陡峭山崖自然形成山险墙和开挖壕堑,典型如嘉峪关西长城外侧就有一道长约15千米的平行壕堑。
甘肃张掖山丹县长城。山丹境内的汉、明长城总计约365千米,其中汉长城94千米,明长城271千米
明人对河西长城三次修筑既有对汉长城的修缮利用,也有新增修缮,今民勤、永昌及临泽县境内全段或部分明长城便是对汉长城增葺利用,典型如临泽县长城西端原有18千米汉长城,到明代时仅剩底宽约1.7米、顶宽85厘米、高3.4米的残垣,明长城则直接在其基础上加盖,将底宽扩到近4米、顶宽1.7米、高5.3米。此外,明人所筑长城以今山丹县境内段用工最力,此地长城同汉令居旧塞垣平行,明长城在内,汉长城在外,彼此相距10到80米不等,此段明长城用黄土夯筑然后外垒石块,但城垣高厚程度惊人,在城西长城西端3号点处,长城同临泽县段一样,达到底宽4米,顶宽2米,高5.3米,考虑到其并未利用汉长城而是重新修筑,工程不可不谓浩大。时至今日,山丹县不仅可以看到两段汉、明墙体平行并列的长城,还有敌台、烽火台1519座,关堡84座,沿线驿站、路墩、生活遗址、摩崖石刻等长城文化遗址留存,被誉为“露天长城博物馆”。
河西明长城对后世最大的影响之一,恐怕当数将长城最西段从原来的阳关和玉门关改到新建城池——嘉峪关。嘉峪关位于酒泉以北河西走廊西部最窄处,南为祁连山,北为黑山,两山之间仅有15千米,其间还有九眼泉,水草丰美,易守难攻。洪武五年(1372),冯胜在收复河西地区后,将防线从敦煌西部的玉门大幅后撤至酒泉以西,围绕九眼泉新建嘉峪关城作为边城。最初嘉峪关只是一座孤城,经过弘治十四年(1501)、正德元年(1506)、嘉靖十八年(1539)及万历元年(1573)多次增筑,才形成内城、罗城和外城齐备,并且附带总计83千米西、东、北三道边墙的局面,其中北边墙向东与今高台县长城相连,使得嘉峪关成为万里长城第一关。
“嘉峪关”关城与远处的祁连雪山。明代曾多次整修、扩大嘉峪关的规模,终于形成所谓“天下第一雄关”的景象
正如汉长城一样,明长城在保护河西走廊免遭蒙古劫掠的同时,同样构建了一种秩序,在促进和平发展,提供贸易便利方面发挥着巨大作用。早在宣德七年(1432),明宣宗派遣使者通西域,一路抵达哈烈(今阿富汗赫拉特),赐予当地酋长的诏书中便提出两地“永笃友好,相与还往,同为一家,俾商旅通行,各遂所愿,不亦美乎?”明廷的善意得到西域各国热烈响应,纷纷前来同内地展开朝贡贸易。西域使团进入哈密后,经过嘉峪关审验便可进入肃州,在此他们被明官员分为赴北京的起运贡使和留居甘州、肃州的存留贡使,由于入京使臣有限,大多数使臣——其实不少都是商团便将自己携带的卤砂、宝石、细麻布、地毯、葡萄干、刀、马等特产在当地出手,而购回瓷器、红玉、麝香、生丝、丝绸以及大黄等药材。正是在朝贡贸易的加持下,河西地区迎来繁荣和大发展,史称“肃州……以此极边之地而有如此富庶”。(明,李应魁 《肃镇华夷志》)
从汉到明,时间虽跨越千年,然而河西汉、明长城之下一再复现的贸易与交流故事却告诉世人,比起战争,中华民族更热爱和平,更热衷于为共同发展作出贡献,愿意维护共生共进的协调秩序。千百年来,国人在河西几次大规模修筑长城,但目的从不是为了锁国,更不是封闭自己,而是将之当作守望和平之堤坝,保障交流的纽带,以长城维持战略优势,以战略优势维护和平,以长久和平维护共同发展的国际秩序。以此而言,河西营建长达千年的长城,堪称中华民族的代表性符号和中华文明的重要象征。
(参考文献:高荣《河西通史》;黄续《甘肃境内的三代长城:“丝绸之路”上的河西文化走廊》;景爱《中国长城史》;罗哲文《长城》;《中国历代军事工程》)